第6章 我很高興，我還有熱血

    第6章我很高興，我還有熱血</p>

    那位工友師傅說的沒錯，周荔明這娃皮實，便是生病，好的也快。</p>

    第二天一早，他就已經(jīng)按時出現(xiàn)在教室了。</p>

    又過了幾天，趁辦公室沒人的時候，他蹭過來，期期艾艾地說要還我醫(yī)藥費。</p>

    “我、我爸我媽說……特別謝謝老師�！�</p>

    他腦袋快耷拉到胸前的校服拉鏈上了，從身后別別扭扭地拎出一個布兜，“這個……”</p>

    我接過來一看，貌似是一些曬干的植物根莖，散發(fā)著一股淡淡的清香。</p>

    “是、是我們老家特產(chǎn)……”</p>

    少年著急忙慌的，臉紅彤彤的，“這個叫‘坨坨’。泡水喝，或、或燉雞燉鴨的時候放一點都巴適。婆婆說，這東西對肺好，對嗓子也好�！�</p>

    按規(guī)定，老師不能收學(xué)生的禮物。</p>

    但這次我破例，高高興興地收下了：“這么好呀！正好這幾天我嗓子不舒服。謝謝你啊，周荔明。”</p>

    他飛快地抬頭，臉還紅著呢，忍不住地就咧嘴笑了。</p>

    撞上我的目光，飛快地又低下頭去，手指抓了抓腦殼。</p>

    而我正好也有事要問他：“周荔明，初三要不要考慮住校？”</p>

    蘇城聯(lián)中大部分學(xué)生都是本地的學(xué)生，但也有家遠(yuǎn)或者特殊情況的，所以學(xué)校備有學(xué)生宿舍樓。</p>

    條件只能說一般，但比起他住的工地工棚，已經(jīng)好太多了。</p>

    初三了，畢業(yè)季，面臨中考。</p>

    他是個很有潛力的學(xué)生，從小到大，沒參加過任何補習(xí)班，全靠自己。</p>

    10歲之前在老家念小學(xué)，在貧困山區(qū)那樣的教學(xué)質(zhì)量下，成績依舊突出。</p>

    在醫(yī)院輸液的時候，我曾問過他，為什么會這么努力？</p>

    他想了想，告訴我說，父母生下他就出去打工了。一開始他跟著殘疾的爺爺和患有心臟病的奶奶一起生活。</p>

    路費很貴，他的父母從來沒有回家來看過他。</p>

    正是因為沒有依仗，每個人都可以欺負(fù)他——小堂弟明明是自己摔倒的，但幺嬸偏要過來打他。</p>

    拿著做菜的鏟鏟，把他鼻梁打到骨折。</p>

    到現(xiàn)在他的鼻子動不動還會流鼻血。</p>

    幺叔練氣槍把他當(dāng)靶子，若不是他躲得快，左眼真的就瞎掉了。</p>

    但眉頭卻被砸了個坑，流了好多好多血——婆婆拿草木灰按住他的傷口，抱著他躲在灶房里哭。</p>

    “娃，要讀書啊。只有讀書讀的好，才能從這里走出去，不再受欺負(fù)�！�</p>

    爺爺殘疾奶奶有病，兩個老人護(hù)不住他，唯有靠他自己。</p>

    說這些的時候，他語氣平淡，就像在說最平常不過的事。</p>

    唯有說到學(xué)習(xí)的時候，他的眼睛里有光。</p>

    好在，他現(xiàn)在是我的學(xué)生。</p>

    身為一名老師，對熱愛學(xué)習(xí)的孩子總是要多些偏愛，我想幫他。</p>

    周荔明遲疑了：“我……”</p>

    我解釋，打破他的顧慮：“住宿費你不用擔(dān)心，老師會向?qū)W校申請補助，有生活補貼。你若是同意，這個學(xué)期末便寫個住宿申請交上來，手寫就行。到時候，只要準(zhǔn)備好被褥就好。”</p>

    周荔明走后，坐我對桌的老師吸溜著茶杯進(jìn)來：“李老師，你呀，到底還是太年輕�！�</p>

    “就剛剛那個學(xué)生，學(xué)習(xí)成績是不錯。可他一個外地人嘞！到時候中考，人家是要回原籍考試的。你就是對他再上心，到時候他尾巴一撅，飛走了！他便是考的再好，跟你有半毛錢關(guān)系么？！什么評職稱啊優(yōu)秀教師啊，要啥啥沒有。你說你這是何苦來著！”</p>

    說實話，抱有這種想法的老師不在少數(shù)。</p>

    周荔明成績優(yōu)異，甚至有問鼎年級第一的實力。若他是本地學(xué)生，肯定早就是個香餑餑了。說不定一早就被各重點高中前來高價預(yù)定。</p>

    但他不是，他是個外地人。所以即便他成績再好，各科老師對他也是愛搭不理。</p>

    我作為班主任，旁聽過很多次課。老師們基本都不會關(guān)注他，上課也不會叫他起來回答問題。</p>

    除了口音問題。還有就是，周荔明，不會帶給本校老師任何創(chuàng)收，不管是榮譽，還是指標(biāo)。</p>

    也許，我的確還是太年輕吧。</p>

    但我很高興我還年輕，還能有熱血。</p>

    但是，直到初三的下學(xué)期，周荔明才交上了住宿申請。</p>

    離中考只剩下三個月了。</p>

    周荔明的確是要回原籍參加中考的，但他還面臨另外一個問題：兩地的教材不一樣。</p>

    我托在四川工作的同學(xué)，郵寄了四川地區(qū)初中的全部教材。</p>

    兩地的教材不能說大相徑庭，但出入的確是存在的——利用下班時間，我擬了一遍兩版教材的差異之處。打印成一摞厚厚的筆記，交給了周荔明。</p>

    而周荔明需要在三個月內(nèi)，熟悉原籍的各科教材大綱，及考試題型。</p>

    我把這件事放自己身上想了一下，覺得似乎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(wù)。</p>

    果然，很快，舍管阿姨就來找我告狀了。</p>

    說你們班的那個外地學(xué)生晚上不睡覺的呀！自己拿著個小臺燈在天臺背書，一呆就是半宿。</p>

    被我抓到，說再也不敢了。好么，晚上是不敢了，人家改到早上去了！</p>

    早上三點又跑去天臺上！</p>

    李老師，你說我做個舍管容易么我！這孩子若要出啥問題，我可擔(dān)不來的！</p>

    我好說歹說，好不容易算是把舍管阿姨給安撫下了。</p>

    阿姨氣咻咻的：“喏，他那個臺燈，我給沒收了。李老師，不是我托大，我要不厲害一點，根本鎮(zhèn)不住的呀！”</p>

    我拍著胸脯保證：“我一定嚴(yán)加批評，好生教育教育他！”</p>

    第二天，我在班會上對周荔明進(jìn)行了點名批評。</p>

    周荔明耷拉著腦袋，面色蒼白，眼底發(fā)青，羞愧地快把臉埋到桌洞里去了。</p>

    放學(xué)后，我把人叫到了辦公室。</p>

    說實話，這大半年的功夫吧，這孩子依舊瘦的厲害，可抽條抽的怪猛。</p>

    不知不覺中，都比我高出去一截了。</p>

    校服明顯都短了小了，褲子穿成了八分褲。</p>

    他側(cè)身站在我辦公桌前，雙手背在背后，估計十根手指頭都快擰成麻花了。</p>

    整個人蔫噠噠的，十分提溜不起來。</p>

    我往椅背上一靠：“周荔明，你可以啊。”</p>

    他別扭了半天，還是那么愛臉紅，只不過這回嘴唇微微撅著，估計心里頭也有怨氣。</p>

    不過最后還是低頭：“對不起……老師。”</p>

    “聽說還有個小臺燈，被沒收了？”</p>

    “就……”他踢著腳尖，似是想說什么，但最終慢慢吁過一口氣，低低“嗯”過一聲。</p>

    我心里發(fā)笑。</p>

    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紙盒，推到他眼前。</p>

    他開始沒在意，但瞟過一眼后，眼睛立刻睜大了。</p>

    他是個大男孩了，是個很清秀的少年。但臉盤還是略帶孩子氣，此刻眼睛睜的老大，眼珠子險些要掉出來。</p>

    一臉不敢置信的樣子，抬眼使勁看了我一眼。</p>

    我訓(xùn)他：“看什么看？別以為我在縱容你！老師知道你時間緊任務(wù)重，但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，你以為，光晚上不睡覺，哦，徹夜的熬夜背書，到時候就能笑傲考場？”</p>

    “嗤！說不定還沒等你挨到考場，自己就先交待了！”</p>

    “還中考，考什么？誰去考？！”</p>

    “啊，呸呸呸！”我突然意識到什么，趕緊扭頭“呸”了兩口。</p>

    周荔明偷笑起來：“老師，你怎么也迷信啊。”</p>

    老師架子有點端不住，我忍不住笑了：“還不是被你們給逼的！老師不是盼著你們都能考試順利嘛。別辜負(fù)了這么多年的辛苦�！�</p>

    少年的笑容漸漸淡去，不知在想些什么。</p>

    我把紙盒遞去他手里：“拿著吧。這是老師送你的。還有，我已經(jīng)跟舍管阿姨打過招呼了，以后呢，盡量對你網(wǎng)開一面。但你也不能太過分，半夜不睡，或者半夜就起的那種，往下不許了，知道了嗎？”</p>

    “身體是革命的本錢，中考很重要。但再重要，也沒有健康重要。”</p>

    周荔明低著頭，把紙盒抱在了懷里。</p>

    那是我送他的新臺燈。</p>

    “老師……我一定——一定好好考��！”</p>

    纖瘦的少年匆匆朝我鞠過一躬，掉頭跑出了辦公室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