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
回到他們居住的“聽竹軒”，遣退了下人后，庭院中便只剩下陳凡與蘇沐清二人。</p>
微風(fēng)拂過，院中的幾叢翠竹發(fā)出沙沙的輕響，陽光透過竹葉的縫隙，在青石板上灑下細(xì)碎的光斑，一派寧靜祥和。</p>
然而蘇沐清的心，卻遠(yuǎn)不如這庭院來得平靜。</p>
她跟在陳凡身后，看著他挺拔的背影，腦海中不斷回放著方才在安和堂中的一幕幕。他的鎮(zhèn)定自若，他的言辭鋒銳，他的步步緊逼，都與她記憶中那個(gè)溫和、甚至有些懦弱的病弱書生形象，判若兩人。</p>
她忽然意識(shí)到，自己對這位名義上的丈夫，其實(shí)一無所知。</p>
“在想什么？”陳凡的聲音忽然響起，打斷了她的思緒。</p>
他不知何時(shí)已經(jīng)轉(zhuǎn)過身來，正含笑看著她。他的眼神很干凈，沒有絲毫的侵略性，卻又像一汪深潭，讓她看不透底。</p>
“沒什么。”蘇沐清下意識(shí)地避開了他的目光，走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，雙手不自覺地絞著衣角，“只是覺得……你和傳聞中的很不一樣。”</p>
“傳聞往往是最不可信的東西。”陳凡走到她的對面坐下，為她倒了一杯清茶，“若非如此，我又豈能安然活到今日？”</p>
蘇沐清端起茶杯，指尖傳來溫?zé)岬挠|感。她默然不語，心中卻已然接受了這個(gè)“藏拙避禍”的說法。若非如此，他今日展露的鋒芒，又從何而來？</p>
“你呢？”陳凡看著她，柔聲問道，“靖安伯府……還好嗎？”</p>
聽到“靖安伯府”四個(gè)字，蘇沐清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顫，眼中的清冷瞬間被一抹難以掩飾的哀傷所替代。</p>
靖安伯府，曾也是京中望族。她的父親蘇文淵，曾是翰林學(xué)士，名滿京華。可惜三年前，父親因卷入一樁科場舞弊案而被罷官奪爵，家族也因此一蹶不振。若非如此，她又怎會(huì)淪落到嫁人沖喜的地步。</p>
“早已不是伯府了�！碧K沐清的聲音低了下去，帶著一絲苦澀，“父親如今……只是在城南開了家小小的書院，勉強(qiáng)度日�！�</p>
“科場舞弊案，我有所耳聞�！标惙驳哪抗馍铄洌傲钭馂槿藙傉话�，想來是遭人陷害�！�</p>
蘇沐清猛地抬起頭，詫異地看著陳凡。父親的案子，當(dāng)年轟動(dòng)一時(shí)，但隨著時(shí)間的推移，早已無人問津。京中之人，大多對蘇家避之不及，沒想到陳凡竟會(huì)說出這樣一番話。</p>
“你……信我父親是清白的？”</p>
“我信�！标惙驳幕卮鸷唵味鴪�(jiān)定。</p>
這簡單的兩個(gè)字，卻仿佛一股暖流，瞬間涌入了蘇沐清冰封已久的心田。三年來，她聽過太多同情、憐憫、甚至嘲諷的話語，卻從未有人，用如此篤定的語氣，對她說“我信”。</p>
她的眼眶微微泛紅，連忙低下頭，掩飾自己的失態(tài)。</p>
陳凡沒有再追問下去，他知道，有些傷疤，不宜揭得太深。他只是靜靜地陪著她，將她面前的茶杯重新續(xù)滿。</p>
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，但這一次，卻不再是之前的疏離，反而多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溫馨。</p>
過了許久，蘇沐清的情緒才平復(fù)下來。她抬起頭，發(fā)現(xiàn)陳凡已經(jīng)站起身，走到了庭院的角落。</p>
那里有一個(gè)久已廢棄的兵器架，上面胡亂地插著幾柄早已銹跡斑斑的刀劍，旁邊還放著兩個(gè)用來鍛煉臂力的石鎖，上面布滿了青苔，看樣子至少有上百斤重。</p>
只見陳凡隨手將一個(gè)石鎖拎了起來，那神情，輕松得就像是拎起一個(gè)尋常的茶壺。他在手中掂了掂，似乎覺得分量太輕，又將另一個(gè)也拎了起來。</p>
兩個(gè)加起來超過兩百斤的石鎖，在他手中輕若無物。</p>
蘇沐清的紅唇再次微張，眼中寫滿了不可思議。</p>
而接下來的一幕，更是讓她心神劇震。</p>
陳凡似乎覺得石鎖玩著無趣，目光落在了兵器架上。他隨手抽出一柄銹跡斑斑的鐵劍，那劍身極厚，一看便知是用來練習(xí)的重劍。</p>
他單手持劍，隨意地挽了個(gè)劍花。</p>
“嗡——”</p>
一聲清越的劍鳴，陡然在庭院中響起！</p>
那柄銹跡斑斑的鐵劍，在他手中仿佛活了過來。他沒有使用任何花哨的招式，只是最簡單的劈、刺、撩、掛。</p>
然而，就是這最基礎(chǔ)的動(dòng)作，由他使來，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韻味與力量。</p>
一劍劈出，明明沒有碰到任何東西，空氣中卻傳來一聲清晰的爆鳴，仿佛前方的空間都被這一劍劈開！</p>
一劍刺出，劍尖在空中留下一點(diǎn)寒星，速度快得超出了肉眼的捕捉極限，帶起的勁風(fēng)，竟將數(shù)丈外的竹葉都吹得簌簌作響！</p>
他的身形在庭院中游走，時(shí)而大開大合，勢如奔雷，時(shí)而輕靈飄逸，宛如鬼魅。那柄沉重的鐵劍在他手中，時(shí)而是開山裂石的巨斧，時(shí)而是穿花繞樹的柳條，充滿了矛盾而又和諧的美感。</p>
蘇沐清徹底看呆了。</p>
她出身將門，雖不習(xí)武，但眼界卻在。她能看出，陳凡的劍法，已經(jīng)超越了“技”的范疇，達(dá)到了一種近乎于“道”的境界。那是一種對力量的極致掌控，多一分則剛猛易折，少一分則失之輕浮。</p>
更讓她心驚的是，陳凡在舞了這么久一柄重劍之后，竟是臉不紅，氣不喘，呼吸依舊綿長平穩(wěn)，仿佛只是做了一場簡單的熱身。</p>
這……這需要何等恐怖的體魄和內(nèi)力才能做到？</p>
昨日病虎，今朝龍象！</p>
這八個(gè)字，毫無征兆地浮現(xiàn)在蘇沐清的腦海中。她看著那個(gè)在陽光下?lián)]灑自如的身影，那挺拔的身姿，那專注的神情，那沛然莫御的力量感，不知不覺間，竟是看得癡了。</p>
一套劍法舞畢，陳凡收劍而立，緩緩?fù)鲁鲆豢跐釟�。那口白氣如同一支利箭，射出�?shù)尺之遠(yuǎn)，才緩緩消散在空氣中。</p>
龍象般若功第一層，帶給他的不僅僅是力量，更是對身體全方位的提升。如今的他，氣血之旺盛，遠(yuǎn)超常人。</p>
他轉(zhuǎn)過身，正對上蘇沐清那雙帶著震撼與迷離的眼眸。</p>
四目相對，蘇沐清的臉頰“唰”地一下紅了，如同染上了最艷麗的胭脂，連忙有些慌亂地移開了視線，心臟不爭氣地“怦怦”直跳。</p>
陳凡見她這般模樣，不禁莞爾。這位冰山美人，似乎也并非那么不食人間煙火。</p>
就在這時(shí)，一個(gè)蒼老而恭敬的聲音從院外傳來。</p>
“大少爺�！�</p>
陳凡循聲望去，只見一個(gè)身穿青布長衫，頭發(fā)花白，但精神矍鑠的老者正站在院門口，神情間帶著幾分激動(dòng)與欣慰。</p>
“福伯�！标惙驳哪樕下冻隽苏嬲\的笑容。</p>
這位福伯，是原主母親的陪房家奴，忠心耿耿。在原主病重的這些年里，府中下人大多見風(fēng)使舵，唯有他，始終不離不棄，盡心照料。</p>
“老奴參見大少爺，少夫人。”福伯快步走進(jìn)來，對著二人行了一禮，一雙老眼激動(dòng)得泛紅，“老奴聽聞少爺您……您身子大好了，真是……真是老天開眼，夫人泉下有知，也該瞑目了！”</p>
“福伯快起�！标惙灿H自上前將他扶起，“這些年，辛苦你了�！�</p>
“不辛苦，不辛苦！”福伯連連擺手，擦了擦眼角的淚花，隨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，臉色變得有些凝重，壓低了聲音道：“少爺，老奴有件事，不知當(dāng)講不當(dāng)講�！�</p>
“但說無妨�！�</p>
福伯看了一眼蘇沐清，有些猶豫。</p>
陳凡道：“夫人不是外人，福伯直說便是。”</p>
得了陳凡這句話，蘇沐清心中莫名一暖。</p>
福伯這才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，沉聲道：“少爺，您還記得城西的秦家嗎？”</p>
“秦家？”陳凡在腦海中迅速搜索著記憶。很快，一個(gè)扎著羊角辮，總是跟在自己身后甜甜地叫著“凡哥哥”的小女孩身影浮現(xiàn)出來。</p>
秦家曾是京中有名的絲綢大戶，家主秦伯雄與陳凡的父親是至交。陳凡的母親在世時(shí)，還曾與秦家夫人半開玩笑地為陳凡和秦家獨(dú)女秦可卿定下過口頭的娃娃親。只是后來陳凡病重，秦家也因經(jīng)營不善而逐漸沒落，此事便再無人提起。</p>
“記得，秦伯父一家。他們怎么了？”陳凡問道。</p>
福伯嘆了口氣，臉上露出憤慨之色：“秦家這幾年光景不好，前陣子，他們最大的一筆生意出了紕漏，虧空了五萬兩銀子，急需用錢周轉(zhuǎn)。誰知，城南的地頭蛇‘過江龍’王虎，不知從哪聽到了消息，竟拿著一張不知真假的借據(jù)，上門逼債，聲稱秦家欠了他十萬兩！”</p>
“王虎？”陳凡眉頭微皺，這個(gè)名字他有印象，是京兆府有名的潑皮無賴，手下養(yǎng)著一群打手，專門做些放印子錢、強(qiáng)買強(qiáng)賣的勾當(dāng)。</p>
“正是！”福伯恨聲道，“那王虎放出話來，要么十日內(nèi)還清十萬兩，要么……就要秦家小姐，可卿小姐，嫁給他做第十八房小妾抵債！如今已經(jīng)是第九天了，秦老爺子急得都病倒了，秦家是叫天天不應(yīng)，叫地地不靈��！”</p>
“豈有此理！”陳凡眼中閃過一絲寒芒，“官府不管嗎？”</p>
“管？”福伯苦笑一聲，“誰不知道，那王虎的背后，是二爺在給他撐腰！他就是二爺養(yǎng)在外面的一條狗，專門用來處理一些二爺不方便出面的臟事。秦家的那批絲綢生意，老奴打聽到，就是被二爺?shù)娜税抵凶隽耸帜_，才出了紕漏的！這分明就是一場早就設(shè)計(jì)好的圈套，目的就是為了吞并秦家的產(chǎn)業(yè)和祖?zhèn)鞯目椩烀胤�！�?lt;/p>
原來如此！</p>
陳凡瞬間明白了。這又是二叔陳仲的手段。他不僅要奪爵，還要將父親一脈所有潛在的盟友，全部剪除，并將他們的產(chǎn)業(yè)，化為己用！</p>
秦家，只是第一個(gè)犧牲品。</p>
看著福伯焦急而又無奈的臉，想著記憶中那個(gè)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即將落入虎口，陳凡的心中，一股怒火與殺意，緩緩升騰。</p>
他轉(zhuǎn)頭看向蘇沐清，發(fā)現(xiàn)她也正蹙眉看著自己，那雙清冷的眸子里，帶著一絲詢問與擔(dān)憂。</p>
陳凡對著她， 安撫地笑了笑。</p>
然后，他轉(zhuǎn)過身，望著京城南邊的方向，聲音平靜，卻帶著一股斬釘截鐵的決然。</p>
“福伯，備車�！�</p>
“此事，我管了。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