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4章
反而是她,實在不懂他為何深夜還是敲響了這扇門。
她以為他會一如既往地沉默,可青年只是安靜地將手中的酒遞給了她,聲音輕得如二月的雪:“姜婳,這是今日尋到的第一罐酒�!�
他喚她姜婳。
“是梨酒�!�
是她喜歡的梨酒。
可從前,他其實不太讓她喝。
她沒有接,只是垂著眸道:“夫子一番好意,學(xué)生心領(lǐng)了。但是如此深夜,夫子若是沒有要事,還是請回吧。”
她已經(jīng)準(zhǔn)備關(guān)門,就聽見青年道。
“是要事�!痹谕膶σ曄拢麑㈤T打開,輕聲將酒放了門內(nèi):“這梨酒是從前的住持埋下的,他在夢中托我將這壇梨酒帶給你�!�
話語間將自己摘得干干凈凈。
姜婳莫名覺得這樣的話語有些熟悉,當(dāng)時他同她‘做交易’,便是如此的說辭。她心陡然變得有些亂,什么東西因為他的反常開始失控。
她不喜歡這種感覺。
沉默之間,她望著那壇酒,輕聲道:“無功不受祿,夫子辛苦尋的酒,學(xué)生不能要。”
她腦袋有些暈沉,也實在不想再如此拉扯了。她推開門,燭火映亮少女半邊臉,她望著雨前一身雪袍的青年:“夫子,只是夢�!�
沒有什么光,她看不見青年眼中的情緒。
突然一道寒光從身后傳來,姜婳還未反應(yīng)過來,就被謝欲晚推開。一瞬間,一道箭狠狠地插|入地板之中。
“砰——”
那壇梨酒碎了一地,晶瑩的酒液四散。
姜婳摔倒在門邊,燭光映亮青年的半邊臉,在她茫然的注視下,他修長骨節(jié)分明的手指扣上了門。
“砰——”
一瞬間,姜婳面前的門突然被閉上。
青年背后昏暗漆黑的一片,同青年一起,消失在了她的視野之中。梨酒順著木板滑到了她身邊,昏暗的燭火之中染濕了她的衣裙。
姜婳本來因為風(fēng)寒有些暈沉,經(jīng)此,她一下子清醒過來。她望著面前閉上的門,門邊是四散的酒壇的瓦片。
門外傳來寒蟬冷淡的聲音:“小姐,滅了蠟燭,去屏風(fēng)后�!�
姜婳一怔,也沒有自不量力地想要出去。外面的聲響已經(jīng)消失了,她從地上爬起來,吹滅蠟燭,到了屏風(fēng)后。
可還未等她反應(yīng)過來,一人突然從窗邊翻了進(jìn)來。
那人似乎沒看見她,只是躲在了暗影處,身上的血順著木板流到了她身邊。姜婳手一凝,持住了衣袖中的匕首。
他未發(fā)現(xiàn)她,她便沒輕舉妄動,只是握緊匕首看著他。
突然,她握著匕首的手輕了輕。
她不遠(yuǎn)處,此時正坐在窗邊,傷口不止淌血的人......她似乎認(rèn)識。
是徐宴時。
“砰——”他似乎受了重傷,翻窗已經(jīng)廢掉了他所有的力氣,他虛弱著一張臉,傷口不住淌著血,再也熬不住,身子向一旁砸了下去。
寒蟬的聲音從屋外傳來:“小姐,小心些,莫要摔倒�!�
姜婳怔了一瞬,輕聲:“好�!�
她抬起手,指尖滿是血。
茫然之中,她想起了適才青年為她關(guān)上門的那扇手。很久之前,在一柄散著寒光的箭下,他也是那般將她護(hù)在懷中。
她看了一眼徐宴時,走到了門邊,輕聲道:“寒蟬,我屋里有個人�!�
第59章
幾乎是一瞬間,
門從外面打開。
寒蟬進(jìn)了門,一張死人臉上難得有了些情緒:“人,在何處�!�
姜婳讓開身子,
露出后面已經(jīng)昏死過去的徐宴時。她沒有透露自己曾同徐宴時相識,
甚至沒有多言一句,
只是透過半開的縫隙,望著外面昏沉的一片。
門外空無一人,早已沒了謝欲晚的身影。
淅瀝的雨聲又傳入她的耳中,寒蟬轉(zhuǎn)身關(guān)上了門。他點亮了桌上的燭火,
手中持著短刃,向著徐宴時走去。
姜婳看著閉上的門,
眸顫了顫。
因為風(fēng)寒,
她適才本就是強(qiáng)撐,寒蟬進(jìn)來之后,
她幾乎一瞬間就癱軟了身子。她暈暈沉沉地望向遠(yuǎn)處,
寒蟬正用指尖放在徐宴時脖頸處,試探著徐宴時的呼吸。
那把匕首泛著寒光,
抵在徐宴時脖頸間。
姜婳猶豫了一瞬,
還是輕聲說道:“不明白是何人,一入窗就昏倒過去了。應(yīng)當(dāng),應(yīng)當(dāng)也不是什么壞人�!�
寒蟬一張死人臉望過來:“是�!�
看著地上泛濫開的血,寒蟬從懷中拿出一瓶止血藥,
全數(shù)灑在了徐宴時的傷口上。一整瓶藥粉,就這樣直接倒下去,
徐宴時昏死之際,
都被刺激得動了動身子。
姜婳在桌子旁坐下,看著寒蟬將徐宴時平放到一旁的小榻上。待到寒蟬轉(zhuǎn)過身,
望著她時,她手指扣緊茶杯,輕聲道:“他呢?”
她甚至沒能喚出他的名字。
只是望著窗外那茫茫一片黑,心中也茫茫。
那箭如若適才刺入了謝欲晚的胸膛,她當(dāng)如何......姜婳不敢想這個問題的答案。她垂下眸,就錯過了寒蟬眸中一瞬的冷肅。
“無事,公子去調(diào)查剛才的事情了�!�
......
其實不是。
適才小姐只看見了一支箭,可其實有兩支。
一支射碎了那壇梨酒,另一支......擦著公子的脖頸而過。
姜婳心中松了一口氣,捏緊茶杯的手松了一分,她本就有些暈沉,不由將手撐在桌上,閉上了眼睛。
她因為風(fēng)寒有些發(fā)燒,不算嚴(yán)重,腦中昏昏沉沉想著今日發(fā)生的一切。
自然也沒注意到遠(yuǎn)處寒蟬的眸光。
*
半個時辰前。
泛著寒光的箭從遠(yuǎn)處射過來,謝欲晚側(cè)著身子,將姜婳推了進(jìn)去。他望著少女茫然帶著慌亂的眸,修長骨節(jié)分明的手直接扣上了那扇門。
那一瞬間,青年的脖頸盈出血。
門被閉上的一瞬間,向來清冷淡漠的青年眸中第一次多了些冷肅。隨后,唇邊溢出淡淡的血珠。
他扶著門,寒蟬從十米外趕來。
“公子。”
謝欲晚望了一眼閉上的房門,有些無力地垂下眸,輕聲道:“守著,別讓她出去。”
說完,他便暈了過去。
莫懷沉默地將人帶了下去,眸在寒蟬身上停了一瞬,眼神死寂。但即便要訓(xùn)斥寒蟬,也不是此時。
看著莫懷帶著公子消失,寒蟬垂下了眸。
*
隔日。
姜婳再醒過來的時候,發(fā)現(xiàn)天已經(jīng)亮了。
只是窗外的雨還是淅瀝地下著,聽著聲響,一時半會也不會停。姜婳捏緊被褥,望向了不遠(yuǎn)處。
徐宴時安靜地躺在小榻之上。
姜婳掀開被子,下床,走到了徐宴時身前。寒蟬未處理徐宴時,便是暗中應(yīng)允她將人留下來。應(yīng)當(dāng)......也是知曉徐宴時的身份的。
就在她轉(zhuǎn)身欲走的時候,徐宴時睜開了眼。
“神,神女?”榻上的人茫然地望著面前纖細(xì)窈窕的背影,輕聲呢喃“神女,是神女救了我......”
掙扎起身之間,他身上的傷口撕裂,斑駁的藥粉從染滿血的錦衣上掉落。
聽見一聲‘神女’,昨夜發(fā)生了那般的事情,她也沒了再同他胡編的興致。她轉(zhuǎn)身回望他,輕聲道:“為何會這番模樣?”
徐宴時身上很疼,染著藥的傷口更疼。
但聽見神女一聲關(guān)心,他突然就從那些悲傷中脫離了出來。他對著神女輕笑了一聲:“也沒什么,我頑劣,兄長看不過去,便.....便尋了些人來教訓(xùn)我。只是那些人下手,好像不小心重了一些�!�
姜婳蹙眉,望著他已經(jīng)被血染得看不出原本樣貌的錦袍。
“教訓(xùn)?”
徐宴時點頭:“嗯,只是教訓(xùn)�!毕氲搅耸裁矗μ鹗直蹟[手:“神女、神女不用替我教訓(xùn)兄長,兄長只是......恨我頑劣�!�
他似乎真的是那么想的,甚至笑了出來。
姜婳不明白,也無心摻和,轉(zhuǎn)身推開了門,望向了外面的寒蟬:“司洛水昨日一直在隔壁的寮房中嗎?”
昨日的事情,她尚不知究竟是什么情況,她不希望將司洛水牽涉進(jìn)來。
寒蟬沉默著一張死人臉,淡聲道:“昨日司小姐住的那間寮房有一只老鼠,司小姐不愿意住,便換到了后院的寮房。小姐若是擔(dān)心司小姐,寒蟬陪小姐去尋�!�
姜婳一怔,覺得寒蟬有些怪異。
一陣沉默之后,她輕聲搖了搖頭:“不用了,司洛水身邊有保護(hù)的人。我貿(mào)然去尋她,反而會給她帶來危險。”
她望著寒蟬,欲言又止。
雨順著屋檐落下,遠(yuǎn)處一方紅布條悠悠地被吹到地上,隨后被撐著傘的游客一步步踏過,濺入了泥潭之中。
污水遮掩住了上面少年劃破指尖,以指為筆,用血一筆一劃寫下的姓名——橘糖。
那一方泥污,露出半邊殘缺的紅布條。
寒蟬想起昨日公子唇邊的血珠,徹底垂下了眸。遠(yuǎn)處晨蓮正走來,她路過他時,眸中盈了些笑,卻又泛著冷意。
她用唯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輕笑著道。
“當(dāng)年是為了橘糖,如今還是為了橘糖。寒蟬,擅離職守是死罪呀。你求求我,求我的話,看在橘糖和小姐的面子上,我去同莫懷和公子求情�!�
她笑盈盈地望著他,語氣之中的戲謔、取笑和真心,便是連自己都分不出來。
寒蟬不言。
晨蓮便笑著從他身邊走過去了,望向遠(yuǎn)處那個面色蒼白了不止一分的小姐,她眸中的笑意淡了些,上前輕聲道:“小姐,是晨蓮來遲了�!�
姜婳忙搖頭:“是我讓你去尋酒的�!�
晨蓮抬起手,輕輕碰了碰她的額頭:“小姐,有些發(fā)燒。下著雨,下不了山,也無事,小姐再去休息一會吧。”
正說著,晨蓮想起什么,推開了隔壁房間的門:“沾了血,那房間不吉利,小姐換一間吧�!�
姜婳未多想,只以為晨蓮說的徐宴時。
她坐到了桌邊,晨蓮又推門出去了,等到再進(jìn)來時,手上端了一壺?zé)岵琛:芸�,一杯熱茶就被遞到了她身前。
“廚房已經(jīng)在熬藥了,是僧人平日感染了風(fēng)寒用的藥,聽說比山下常用的藥效果好些,就是有一些苦�!�
“但是沒關(guān)系。”晨蓮從懷中拿出了一顆雪白的月牙糖:“喝了藥,便讓小姐吃一顆糖。”
姜婳一怔,輕聲道:“晨蓮連夜下山拿了一顆糖嗎?”
晨蓮眸中笑意濃郁:“沒有,我憑空變出來的�!�
姜婳望著晨蓮,知曉她在逗她開心,但她扯了扯嘴角,想起昨日的事情,想起那一方寒箭,心中還是有些忐忑。
“昨日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
晨蓮彎了眸:“奴就知道小姐很擔(dān)心,今日我去尋莫懷打聽清楚了,只是一場意外。本來這些人,也不是沖公子和小姐來的。小姐也不要擔(dān)心了,昨日夜間,公子已經(jīng)將事情處理好了。”
說著,門響了起來。
晨蓮便止住了話頭,開了門。
門外是送風(fēng)寒藥的僧人,晨蓮輕聲道了一聲謝,隨后小心將藥端了進(jìn)來:“小姐,先把藥喝了,聽說寺中的素面很好吃,再過一兩個時辰,我們?nèi)コ运孛妗!?br />
姜婳安靜地喝完了一碗藥。
隨后,一顆糖被放在了她的手心。她其實也沒有覺得藥很苦,但是晨蓮一番好意,她不會拒絕。
她撥開糖紙的時候,發(fā)現(xiàn)糖紙上面有淡淡的一層紅,不知道是什么。
但月牙糖依舊雪白。
她將糖塊放入口中,晨蓮自然地從她手中接過糖紙,隨手捏成一團(tuán),放在了一旁的簍子中。
糖紙輕飄地如二月的雪,靜悄悄地落在地上。
晨蓮眼眸在一團(tuán)廢紙中的糖紙上停留一瞬,眸中含了些笑。她殺了一夜的人,哪里有本事去再下山去為小姐尋一顆糖。
是公子給她的。
*
后山一處寮房中。
莫懷看著又臉色蒼白又昏睡過去的公子,眸色很冷。
昨日擦過公子脖頸的那一支箭上,倒是沒有劇烈的毒藥,只是大劑量的蒙汗藥和一些并不難解的毒。
只是......若是那箭再正一分,公子推開了小姐之后,便如何都避不開了。
即便只是蒙汗藥,箭也會沒入身體。
“咳——”謝欲晚淡淡地抬起了眸,即便面色孱弱,但他眸中神色同平常也無太大的不同。
莫懷忙將一旁的水遞上去,蹙眉道:“公子。”
謝欲晚搖了搖頭,眉眼之間滿是淡漠,全然褪去了平日還偽裝三分的溫和。
他語調(diào)平靜:“如何了�!�
莫懷垂頭應(yīng)答:“都按照公子吩咐處理了�!倍�?xì)⒘恕?br />
一扇窗悠悠地吹進(jìn)來些風(fēng),謝欲晚抬眸,望向窗外不住泛起漣漪的雨。有那么一刻,他眸中的情愫很復(fù)雜。
就像那方碎了的玉。
就像那壇碎了的酒。
他蒼白著唇,淡漠著眸,同那碎掉的玉和酒并沒有什么不同。
窗外也有一顆姻緣樹。
上面的紅布條隨著風(fēng)雨搖晃著,一下又一下。一些飄落下來,墜入泥中,一些同樹枝交纏著,再看不出原貌。
還有一些,沒有飄落,也沒有交纏。只是長年累月的風(fēng)雨,也早已讓它原本的紅變得無比地黯淡。
第60章
吃了風(fēng)寒藥,
姜婳便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。
待到再醒來時,窗外的雨終于是停了。她抬眸向暖黃的燭光望去,晨蓮正認(rèn)真翻閱著什么東西。
她起身的微小聲響驚動了晨蓮,
晨蓮忙放下手中的書,
向她望過來。
“小姐,
你醒了�!闭f著,晨蓮從一旁的茶壺中倒了一杯溫?zé)岬乃�,端著水向姜婳走去。
睡了一覺,空氣中還浮動著淡淡的香,
姜婳覺得自己身體已經(jīng)好了不少。那僧人用的風(fēng)寒藥的確苦了些,但是效果的確很好。
溫?zé)岬乃贿f到了她手中,
手指觸摸到杯壁的那一瞬,
她有片刻的茫然。腦袋清醒些了,前兩日發(fā)生的事情才跟著清晰起來。
她望向遠(yuǎn)處那扇普通的木門。
即便換了一個房間,
但是遠(yuǎn)山寺的寮房的布局大抵都是相似的。她眼眸靜靜看著,
仿佛見到了門邊摔倒的自己和謝欲晚逐漸消失的臉。
她形容不出自己那一刻心慌的感覺。
拋開愛恨糾葛,拋開那些浮動的輕薄的愛意。在兩世中,
他始終都是她和姨娘的恩人。
她望向晨蓮,
晨蓮也笑盈盈地看向她。
“小姐是有什么想問的嗎?”說著,晨蓮思考了一瞬:“司小姐嗎?今日早些時候,雨停了司小姐便下山了。司小姐來尋小姐下山的時候,奴說小姐被公子喚去竹林挖酒了,
過兩日小姐會和公子一同下山�!�
“可能是因為未同小姐一起下山吧,司小姐的臉色并不算太好。不過旁邊的奴仆說了什么,
司小姐便提著裙子走了。”
姜婳眸色沒有什么變化,
輕聲應(yīng)了一句:“嗯。”
這時,外面?zhèn)鱽砹饲瞄T聲。
“砰——”
兩人的視線一同望向門外。
晨蓮將姜婳手中的茶杯接過,
放到了桌子上。再走到門邊去開門。
來的人是徐宴時。
他換了一身衣裳,一瘸一拐著,臉色蒼白。
見到開門的人是晨蓮,他滿眸擔(dān)心:“神、你家小姐如何了?”他到底把那個‘神女’咽了下去,怕給姜婳招惹麻煩。
晨蓮?fù)蛩麃頃r的方向,笑盈盈道:“公子是哪家的公子,我家小姐這幾日感染了些風(fēng)寒,不太方便見人。若是公子有何事,奴這便去向小姐通報。”
一番話說的滴水不漏,若是旁人,定是知曉其中意思轉(zhuǎn)身離開改日再來拜訪了。
但這是徐宴時。
他一雙狐貍眼透出清澈的關(guān)心:“我名喚徐宴時,小姐感染了風(fēng)寒,風(fēng)寒、風(fēng)寒好些了嗎?寺廟中沒有大夫,要不我下山去為小姐請個大夫吧�!�
他眸中滿是擔(dān)憂,整個人都有些局促不安起來。
像是越來越憂心,他望著晨蓮:“感染了風(fēng)寒便要吃藥,從前......要不我還是下山去為小姐尋個大夫來�!闭f著,他轉(zhuǎn)身就要下山。
這一番話下來,便是晨蓮都有些愣住。待到反應(yīng)過來之后,她笑著道:“不用了,小姐已經(jīng)服了風(fēng)寒藥,如今已經(jīng)好了不少。只是夜深了,公子不如明日再來拜訪?”
風(fēng)柔柔吹著,晨蓮注意到徐宴時的衣衫上已經(jīng)浸出了血。
她語氣柔和了些:“公子先回去吧,待到小姐醒了,我會同小姐說的。”
徐宴時有些猶豫,像是有什么事情不得不說一般。但想著姜婳感染了風(fēng)寒,還需要休息,他又將那些話咽了下去。
回去的路上,他想著門邊那碎掉的酒壇和那一支熟悉的箭,心中十分內(nèi)疚。他不該同神女來同一個寺廟,他不知神女也會來這個寺廟的,他很怕將神女卷入到這場他父兄的紛爭之中。
他只是父兄爭斗的犧牲品,若是連累了神女......
第一次,徐宴時眸中多了些猶豫。
*
晨蓮?fù)煅鐣r的聲音并不算小,寮房也并不算大,姜婳便將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。
微弱的燭火下,姜婳輕聲問道:“那日發(fā)生的一切是因為徐宴時嗎?”
晨蓮沒有否認(rèn),笑著道:“小姐不用擔(dān)心,日后不會再出現(xiàn)這樣的情況了,這一次是有人擅離職守,否則那箭應(yīng)當(dāng)連酒壇都射不中�!�
姜婳未多想,只是輕輕應(yīng)了一聲。
晨蓮?fù)虼巴獾囊豢脴�,即便公子要處理寒蟬,應(yīng)當(dāng)也要等到他們下山之后。她一邊覺得有些無趣,一邊又覺得寒蟬就這樣死了也好。
畢竟,那年寒蟬背著橘糖出暗衛(wèi)營所踏的尸骨,也算有她的半份。
*
后山一處寮房中。
莫懷將手中的書信折疊起來,遞給正在書桌前的公子。
謝欲晚的臉色有些蒼白,依舊是一身雪白的袍子,接過信件時,看著上面短短的一行話,他不由眉心微蹙。
深更半夜,青年的聲音有些寒:“查清楚了?”
莫懷垂頭,一五一十報起來:“那日一切是太子所為,不過本意應(yīng)該不是針對公子或者姜小姐,是因為安王。安王從前同姜小姐接觸過兩次,我們雖然盡力將事情攔下了,但是太子那邊還是接到了消息。”
“刺客們看起來沒想要安王的命,將安王折磨了一通,便放安王走了。他們一路追逐安王,一直到了小姐的房間。安王不知道這是姜小姐的房間,當(dāng)時因為形勢,不得已翻窗而入。”
說著,莫懷猶豫了一瞬,抬眸望向了眸色已經(jīng)森寒的公子。
“太子那邊的人所想的,應(yīng)當(dāng)是讓安王推窗而入之后,看見姜小姐的......尸體。公子,這可能是一場從一開始就布好的局�!�
話說到一半時,莫懷已經(jīng)垂下了眸。
在公子身邊十余年,這是第一次他見到公子如此大的怒火。公子越是生氣,臉上神情越是淡漠,甚至語氣都會平靜三分。
.......
許久之后,青年清寒的聲音在室內(nèi)淡淡響起。
像是沉悶了許久的冬日,從覆滿雪的枝丫下悶悶地掉下一塊,一時間漫山遍野的雪都沉寂了起來。
“去查司家�!�
莫懷眸色一怔,恍然察覺。
這兩次的事情,其實都同司家有關(guān)。姜小姐同安王第一次相遇是在回長安的船上,第二次相遇是因為姜小姐離了宴會去救了落水的司洛水。
他手下的人明明封鎖了所有的消息,此前他一直想不通,為何消息還是會傳到太子耳中,以至于有了那日那一場精密的刺殺。
手下的人是封鎖了所有的消息,但是他遺漏了一人——司洛水。
這件事情應(yīng)當(dāng)不是司洛水一個閨中小姐謀劃的,但是安王同姜小姐遇見的第二次,是姜小姐救了司洛水之后,不小心踏錯了船只。
那船只上只有安王和他身邊的小太監(jiān),消息不可能會傳出去。這里面唯一的變數(shù)是司洛水。
這一次來遠(yuǎn)山寺,依舊是司小姐在長寧郡主的及笄宴上邀請了姜小姐。
莫懷望向書桌前的公子。
謝欲晚蒼白著臉,淡淡垂著一雙眸,安靜翻動著桌上的書頁。寂靜的夜中,房間內(nèi)只有書頁翻動的聲音。
等到那聲音夏然而至的時候,謝欲晚輕按了按額頭。
昏暗的燭火映亮青年半張蒼白的臉,在莫懷面前無比平靜的青年,此刻眸中的疏離淡然褪去,多了三分猶豫。
他想起那日少女眸中的茫然,望向了窗外寂靜的夜空。
這似乎是一個悖論。
十年后的丞相只手遮天,便是天子也要禮讓三分。但十年后,她墜入了那方冰冷的湖。后來他也曾在一個冬日將自己浸沒,同她感受一樣的溫度。
只是那一年,大雪未連下七日,想必他所承受的冷,不及她一分。
但是十年前的他,即便少年拜相,即便重生一世,即便擁有通天的權(quán)勢。在護(hù)住她這件事情面前,依舊如此淺薄。
就像上一世,他回到長安的路途中,聽見了季姨娘自縊身亡的消息。那時船夫日夜不休地趕路,他到姜府時,靈堂和尸骨依舊被毀了個干凈。
他那時不懂心中那一絲茫然,畢竟在那之前他認(rèn)為,這世間已罕有做不到的事情了。
但他竟然無法全然護(hù)住一個微弱的女子。
他師出無名。
現(xiàn)在亦是如此。
即便有他學(xué)生的名分,她能避開姜府眾人的欺|辱,但那些暗中的勢力,卻并不會因為一個‘虛無縹緲’的學(xué)生名分對她留情。
他能屠了那日的太子,可日后呢。
按照她待他的態(tài)度,便是十年后,他又能否靠近一分。若她生活安穩(wěn)倒也沒什么,可現(xiàn)在不是這樣。無論于陳,還是徐宴時,對她而言,若是踏錯一分,暗中的勢力就能將她柔弱的尸骨攪得稀碎。
可他的小婳渾然不知。
油燈燃了一日一夜。
青年始終未閉上那本書。
*
隔日夜間。
姜婳已經(jīng)準(zhǔn)備入睡了,按照晨蓮今日同她說的,她們明日便可以下山了。這幾日都住在山中,早晨同僧人一起掃臺階,中午去廚房吃素面,晚上還能去后山散散步。
若是沒有那日那一箭,姜婳其實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好。
今日黃昏時,晨蓮?fù)黄鹱咴诤笊降穆飞�。后山有一條延綿到不知何處的小溪,小溪的兩側(cè),隔上些距離,就有一顆姻緣樹。
黃昏時人還未走完,一些少女正踮著腳往樹上系著紅布條。一旁的友人打趣時,少女們紅了臉,卻還是輕輕地點了個頭。
姜婳望著姻緣樹上數(shù)不清的紅布條,也輕輕地笑了笑。
想起明日便要下山了,一時間她還有些不舍。這幾日徐宴時自從那一日夜間來了,此后就沒有再來過了。
還能來尋她,身體應(yīng)該是無虞吧。
想起那日徐宴時同她說的一切,她怔了一瞬。他口中的哥哥,應(yīng)該是他的嫡親哥哥,前些月被打入廢宮的太子殿下。
如今三皇子和五皇子斗爭不斷,他們都未對徐宴時出手,為何身為嫡兄的太子殿下要對徐宴時出手。
上一世那場刺殺之后,太子殿下復(fù)位,當(dāng)今天子駕崩之后,登上皇位。
皇室中人死的死,殘的殘,便是公主也逃不過驅(qū)逐出長安的命運。唯一余下的一位,便是徐宴時,他沒有死在太子登基那一年,而是同她死在了同一年。
她想起回憶中,她在馬車上看見的那雙孤寒的眼。
她如何也將其同這一世她認(rèn)識的徐宴時對不上,可又的確是‘同一雙眼’,同一張臉。油燈照著少女的沉默,突然響起了敲門聲。
“砰——”
敲門聲很輕,姜婳想起那日的事情,猶豫了一瞬。
外面?zhèn)鱽砹饲嗄甑穆曇簦骸笆俏�。�?br />
是謝欲晚,姜婳一怔,燭火映亮了她微微發(fā)顫的手。她眸中泛起一絲茫然,這幾日都未見到他,她以為他早就下山了。
但是今日又在夜間敲響了她的門。
她說不清心中的感覺,只有一種淡淡的,難以形容的悶。她沉默片刻,還是上前打開了門。
幾乎是開門的一瞬間,她就對上了青年那一雙好看的眸。
如冬日細(xì)碎的松雪,落下之時,不覺冷,可細(xì)細(xì)思量,哪怕化在了掌心,卻還是冷的。她望著天邊的漆黑,輕聲道:“很晚了,還未入睡嗎?”
她語調(diào)其實刻意柔和了些。
謝欲晚和她都知曉,是因為上次的事情。他靜靜望著她,屋內(nèi)那一盞燭火為她映出身后長長的影。
他沉悶一聲,輕聲問了一句:“風(fēng)寒好了嗎?”
毫無技巧的寒暄。
她每日的事情,都會有人報給他。她風(fēng)寒隔日便好了的事情,他一早便知道了。關(guān)于這樣,兩人都心知肚明。
姜婳讓開了身子:“是有什么事情嗎?進(jìn)來說吧�!�
她余光望著他身后那一片黑,垂下了眸,那日那一支箭刺破了她一直偽裝的假面。即便對自己她也要承認(rèn),她很怕。
怕他有事。
坐到了桌子旁,她開始為他斟茶。
他望著桌上唯一亮著的燭火,透過微弱的光,靜靜地看著桌上映出的她的影。直到一杯茶被遞到了他身前。
他修長骨節(jié)分明的手指放在杯壁上。
姜婳輕聲說道:“本來茶水是溫?zé)岬�,但是夜深了,就涼了。茶是晨蓮�(fù)藢さ乃轮械陌采癫�,聽晨蓮說,寺廟中的僧人都很喜歡�!�
她說話的時候,謝欲晚一直定眸望著她。
她怔了一瞬,有些話突然不知道如何說了,猶豫片刻,還是輕聲說著:“要不要也試一試?”
他的眼神從她的臉上移開,到了手中的茶水上。
她如今待他如此溫和,是因為那日那一箭,她太溫柔善良,勢必會被‘恩情’所裹挾。即便只是司洛水刻意釋放的好意,她躊躇之后還是付出著真心。
他垂下眸,遮住眼底蔓延的苦澀,飲了一口茶。
姜婳面上很平靜,可衣袖下的手已經(jīng)抓緊了衣裳。燭光微弱,雪白的袍子又襯著,他的臉色有些蒼白。
原本清冷絕塵的公子,因為燭火下這一份蒼白,平添了些病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