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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7章

    馬文才琢磨著哪里不對,卻又想不明白。

    “所以,你又是給我送上好的布匹,又給大黑找馬具、黑豆,是因為你看出了我的身份?你這么示好與我,究竟有什么所求?我這人不喜歡和人賣關(guān)子,既然來了,你干脆都和我說了罷。”

    姚華并沒有用什么威脅的語氣,但躺臥著的馬文才依然還是感受到了一陣壓迫之意。

    那是久居上位,或曾經(jīng)掌握生殺大權(quán)之后自然而然浸染出的威嚴(yán),即便天色昏暗,即便姚華語氣溫和,可那肢體放松而形成的自信感和話語中幾分命令之意,都已經(jīng)暴露出姚華確實并不是什么普通的卒子。

    這讓馬文才倒不好真的將傅異的事情直接攤開,他沉默了好一會兒,方才嘆了口氣道:

    “我就是這個性子,雖不知道哪里有用,但多做點總沒錯,你問我有什么所求,大概只是想和你熟稔一點,以后的事,走一步看一步吧……”

    他這樣的回答,倒比直接說“我在對你獻殷勤”更讓姚華震驚。

    如果馬文才直接說“我就是看出你是個女的所以在追求你啊”,姚華大概就嗤笑著把這種輕浮當(dāng)做紈绔子弟的獵艷手段,直接拋到了腦后。

    可如今聽著馬文才明顯像是不知所措的“少年煩惱”,姚華卻懵了。

    這是什么情況?

    什么叫“只是想和你熟稔一點,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?”

    喂喂喂,他們什么時候關(guān)系親密成這樣了?

    見姚華半天沒說話,馬文才還以為自己的理由成功將姚華敷衍了過去,稍稍松了口氣。

    他雙臂都在被子外面,衣著又單薄,剛剛身子僵硬不敢動彈,如今姚華態(tài)度明顯和緩了許多,便下意識地將被子往上提了提,蓋住了自己的肩膀。

    屋中唯一的光源是外面的月亮,看不清臉色卻能看得清楚某些動作,只是這動作看在姚華眼里,倒像是羞澀的馬文才用被子捂了捂自己的臉,這讓她的感情更加復(fù)雜了。

    造孽,這馬文才難道眼神不太好,喜歡女扮男裝的?

    那他應(yīng)該更喜歡祝英臺才是啊!

    還是他其實有點斷袖傾向,自己又不肯承認,所以才移情作用對自己產(chǎn)生了某種好感?

    無論是哪一種,姚華都覺得這感情有些危險,再加上她思忖著自己年紀(jì)比馬文才要大,為了讓馬文才盡早“快刀斬亂麻”,姚華臉皮扯了扯,盡量不那么刺耳地說著:

    “馬文才,你想的事,幾乎是沒有可能的�!�

    她沒有把話說絕,可跟說絕了也差不多了。

    馬文才自然知道有多不可能,一個是梁國人,一個是魏國人,且別說也許兩人地位并不相等,如果姚華來梁國真的是有什么“任務(wù)”,被人知道后第一件事應(yīng)該是“消滅證據(jù)”,而不是來交什么朋友。

    陳慶之剛開始建議他時,他就知道這是個棘手的差事。兩個人根本就沒有什么可以相處的時間,能發(fā)展感情的契機都沒有,兩個平日里就差沒不相往來的人,怎么心心相惜?

    “我知道�!�

    馬文才苦笑著,自己那點企圖突然被人扒開,他覺得不自在極了。

    這并不符合他一貫的處事風(fēng)度。

    “我也沒想過高攀上你……”

    ……這么個元魏貴族。

    “這不是高攀不高攀!”

    姚華下意識皺著眉反駁,“若有情有義還好,你我只不過是萍水相逢,因馬而結(jié)實,說這個,交淺言深了!”

    “……是。”

    馬文才臉上火辣辣地?zé)?br />
    “更何況,你不知道我為何如此喬裝打扮�!�

    姚華不想害人,索性直接說破了,“我是魏人,祖上世代功勛,我家祖上是軍戶出身,若有征召必須前往軍中。不是我掩藏身份,而是我家……在魏國情況有些特殊,我這樣的人即便這樣入伍,也不會有人以此詰難。”

    他身份如何特殊?

    皇親國戚?

    不,元魏即便是駙馬也能領(lǐng)軍吧?

    馬文才沒想到他自己把自己的來歷說了個明白,手指不由得攥緊了身上的被子,眼睛一眨也不眨地聽著,生怕錯過了每一個細節(jié)。

    “我如今效忠于魏國軍中,我家家祖有訓(xùn),為軍者不涉政事,所以你也不必擔(dān)心我來梁國是為了做什么內(nèi)應(yīng),又或者要使什么奸計,純粹因為我被奸人所害,不得不南下避亂罷了”

    姚華顯然也不是不在意這些顛沛流離的。

    “逼迫我的人在魏國權(quán)勢滔天,我那時不逃,要么有違家訓(xùn),要么性命難保。我投效的主帥那時也被奸人打壓,直到壽陽附近被水淹了,朝中人人擔(dān)憂,他才找到機會重掌軍權(quán),我也才能找到回去的機會……”

    姚華的眼睛在夜色里閃閃發(fā)亮,眼中閃耀的光明和對外來的期望幾乎像是寒夜里的星辰,晃得馬文才竟覺得有些頭暈。

    “身負我這樣能力的人,生來就是為戰(zhàn)而生的,無論出身如何,都要為國盡忠。你是梁人,又是未來有志與朝堂的士族,你我之間猶如天塹�!彼牧伺鸟R文才的被子,嘴角浮現(xiàn)一絲笑意。

    “且不提如今兩國關(guān)系緊張,即便兩國和睦,你我一個魏國為將,一個梁國為臣,我不可能卸甲歸田,你不可能為我拋棄家業(yè),我們?nèi)绾蜗嗵�?�?br />
    是啊,這又何嘗不是馬文才擔(dān)心的事情?

    通敵,還是通的敵國將領(lǐng),即便私交極好,少不得遮遮掩掩。

    就算有信函來往,大抵還要找到安全的渠道才能通信。

    更別說這姚華是一點和他結(jié)交為友的心思都沒有的,甚至連“卸甲歸田”、“拋棄家業(yè)”都說出來了,顯然是志向遠大的,不想為這患難之時的一點緣分承擔(dān)風(fēng)險。

    兩個頭腦都冷靜異常,時時分析得失厲害的人,是不能交心的。

    “姚將軍……”馬文才艱難的吐出這幾個字,“你不必再說了,我明白你的意思……”

    雖然如此,被人如此嫌棄、拒絕的感覺,還是讓從小人際交往上順風(fēng)順?biāo)鸟R文才感受到了挫敗感和苦澀之意。

    “……是在下,癡心妄想……”

    姚華也不過是個少年,她的祖先名望太重,以致于她從小到大都沒有得到過別人的追求,后來在軍中,因為她出入皆跟著任城王,也有些風(fēng)言風(fēng)語說她是任城王的禁臠,更別想有什么人表達愛慕了。

    倒經(jīng)常有沒弄清她性別的女人自薦枕席的。

    所以遇見這樣語氣傷感,似乎在哀嘆著一段感情就這么“無疾而終”的馬文才,姚華也有些無措,下意識地感覺到一陣內(nèi)疚,總覺得自己好像毀了什么很美好的東西。

    在這樣的情緒驅(qū)使下,姚華的聲音放的越發(fā)溫柔。

    “我不是瞧不起你,所以不愿和你……你我之間確實有極大的阻隔。但你對我始終是有恩的,你是個面冷心善之人,救了我的大黑,善待它,又將它還給我,還借了我盤纏……”

    說到盤纏時,馬文才的臉皮抽了抽,似是有些不堪回首。

    “這些都是恩德,我總記在心上。若有機會,必當(dāng)報答�!�

    姚華一諾千金,說得慎重。

    原來姚華吃軟不吃硬!

    他是個怕見人可憐的人!

    馬文才聽到這句,差點激動的坐起身來,好半天才壓抑住心中的躁動,強忍著翻涌地情緒,故意語氣哀怨道:

    “我馬文才是什么身份,不過是梁國一介白身,我這次等士族,看在你這元魏新貴眼中,怕是什么都不是……但我不懂,難道因為這個,你我做個普通朋友都不行了嗎?日后真要相忘于江湖不成?”

    姚華聽得越發(fā)覺得自己造孽,假裝個男人還惹了這么一筆桃花債,簡直是害人,只能委婉地說:

    “如果你在魏國,哪怕只是個普通的販夫走卒,莫說普通朋友,哪怕是至交好友、甚至更進一步,我也不會嫌棄你。但現(xiàn)在……總之,你還是別多想了……”

    馬文才還真怕他心軟,他要心軟,自己這以退為進的戲就唱不下去了。

    “哎,你若無意,我又何必做這強人所難之事!”馬文才漸漸坐了起來,做出一副“我心里苦但是我不能讓你看出來”的樣子,梗著脖子像是傅歧那樣“豪爽”地說道:

    “你說我有恩與你,你難道不是有恩與我們嗎?我的侍衛(wèi)同窗可都是你救的!你今夜來,若是有什么事情,就直說了吧。好歹相知一場,我一定幫你!”

    馬文才向來是以“翩翩君子”的形象示人,何時有過這樣“慷慨激昂”的一面,姚華還以為自己把他刺激得狠了,原本想要請求的話居然有些說不出口,感覺自己像是仗著別人對自己有好意,就各種“心安理得”的那種人似的。

    她一猶豫,馬文才倒急了。

    “你快說吧!省得我心里難受,等會就后悔了!”

    姚華想起和自己同赴險境的陳思和阿單,即使不為了自己,哪怕為了這兩個家將,也是要帶他們回去的,所以姚華慚愧地一抱拳,對著馬文才拱了拱手,悶聲道:

    “我們返回魏境的道路如今被官兵封了,沒有手令無法通過封鎖。我聽聞徐之敬要領(lǐng)著徐家車隊進鐘離,所以想借著這個機會進他的隊伍,從鐘離繞道折返回國。只是我和徐之敬萍水相逢,他防備心又高,無緣無故,不會帶上我們這幾個陌生人……”

    這真是瞌睡就送枕頭,馬文才還想著他們什么時候才能回壽陽去,否則等傅異的消息被他們打探到了,估計尸體都涼了,結(jié)果他還沒想著怎么勸他們快回去,他們自己就要回去了!

    “這有何難,我去找徐兄求求看,大不了欠個人情便是!”

    馬文才笑著一口應(yīng)承下來,身子激動地微微顫抖。

    看著如此“強顏歡笑”的馬文才,姚華心里更不好受了。

    只見她抿了抿唇,手掌握拳又開,開了又握,最終鄭重承諾:

    “馬文才,我欠你個人情。若你有什么所求,只要是不違背道義之事,你只要開口,我必做到。”

    作者有話要說:  太好了!

    馬文才心底一聲歡呼,面上卻笑得風(fēng)光霽月。

    他看著姚華,似是有些羞澀地伸出手去,輕輕地搭在了她的手背上,眼睛里和煦溫柔。

    “好�!�

    他輕輕笑著。

    “若真有所求,我一定不客氣�!�

    第140章

    桃之夭夭

    自姚華夜探馬文才之后,兩人之間的氣氛就變得有點怪異。

    在外人看來,就是馬文才經(jīng)常對姚華噓寒問暖,而后者頻頻躲避,但這躲避看起來又不是惡意的,倒有些像是……害羞?

    像是梁山伯這樣不管閑事的還好,對姚華感情有些特殊的祝英臺則實在忍不住好奇之意,在數(shù)次這樣之后堵住了馬文才。

    “我怎么感覺姚先生有些躲著你?”

    祝英臺睜大著眼睛:“你哪里得罪了姚先生嗎?”

    “沒有,別多想�!�

    馬文才難得好脾氣地和她閑談,“有時間在這里東想西想,還不如收拾收拾東西,我們要回會稽去了�!�

    “這就回會稽嗎?”祝英臺沒想到一切這么快,“我們不陪傅歧去找兄長了?也不陪徐之敬去找家人了嗎?”

    “誰和你說我們要陪他們到底的?”

    馬文才面露詫異:“我們本來就是為了護送子云先生來而做的障眼法,如今子云先生已經(jīng)擺脫了臨川王的追蹤,離開了揚州范圍,我們也就該回去了�!�

    “那傅歧……”

    “傅異的事情已經(jīng)有了眉目,自然有人會查,他兄長的事情涉及到兩國外交,如今就是傅令公在這里也沒有法子,我們在這里又有什么用?”

    馬文才知道祝英臺是好意,可他無法理解她對他的這種期待:“至于徐之敬,我們就更幫不上忙了,他來這邊是處理瘟疫的,那是醫(yī)者和官府的任務(wù),我們這樣的普通學(xué)子不添亂就算了,陪他去疫區(qū)做什么?”

    “那子云先生也不會再和我們一起了嗎?”

    祝英臺愣愣地問。

    “他要去查蠟丸案,在這里多則數(shù)月,少則月余,馬上就要年底了,你我出來時間太久,家里人也會擔(dān)心,總不能年都不回家過吧?”

    馬文才見祝英臺的臉上真的露出“能不回去過嗎”的表情,吃了一驚:“你真想在外面過年?”

    祝家是怎么苛待了這位嫡女,讓她連回家都當(dāng)做苦差事?

    “哎,總之,你是不知道我的苦衷……”

    祝英臺苦著臉,“不過你既然都說要回去了,那就回去吧,我只是可惜,既然來都來了浮山堰了,卻沒看到……”

    “看到什么?看到生靈涂炭,一片浮殍?”

    馬文才冷著臉,“還是看到官府無能,民不聊生?”

    祝英臺訝然地抬起頭。

    “在沒有足夠的力量改變一切之前,看到的再多,也是徒勞無益,只不過是自尋煩惱罷了�!�

    一瞬間,馬文才臉上的神情讓祝英臺甚至覺得他已經(jīng)看過了滄海桑田,但再一眨眼,卻又覺得和平時沒有什么兩樣。

    “浮山堰崩帶來的痛苦,我已經(jīng)看得夠了,即使不必去看,我來之前,便已經(jīng)知道這絕對是人間地獄。我和子云先生一樣,認為事情已經(jīng)發(fā)生,該做的就是吸取這樣的教訓(xùn),決不讓這樣的事情再一次發(fā)生�!�

    馬文才知道祝英臺有些不切實際的天真,擔(dān)心她鉆了牛角尖,“子云先生追查浮山堰崩的真相,除了職責(zé)所在,便是擔(dān)心若不能將這背后的始作俑者繩之以法,日后這樣的事情還會再一次發(fā)生�!�

    他拍了拍祝英臺的肩膀。

    “我們現(xiàn)在不過是那些‘大人’眼皮底下的小螻蟻,隨便誰都能一腳踩死�,F(xiàn)在能做的事情,便是保全自己,以圖未來。”

    祝英臺以為他擔(dān)心臨川王還會再一次加害他們,嘴唇翕動了一會兒,最終還是什么話都沒說。

    馬文才說的沒錯,他們現(xiàn)在能做的事情實在太少,一路到了現(xiàn)在,已經(jīng)是九死一生,接下來的事情,并不是他們能插手去管的。

    馬文才和祝英臺的閑聊算是不歡而散,而陳慶之那里,此時也正在對梁山伯“語重心長”之中。

    “我原本想教你三月,可現(xiàn)在我實在分身乏力,接下來的時間,只能靠你自己鉆研棋術(shù)之道了�!�

    陳慶之一邊說,一邊遞上一本破舊的手札。

    “這是我早年棋藝不精時下棋的一點心得,雖然不值一哂,但因為對弈之人身份尊貴,對你也許有點啟發(fā)�!�

    梁山伯如今已經(jīng)知道他的身份,哪里聽不懂這手札代表著什么,這讓他接過這本手札的時候手甚至在微微顫抖,像是捧著什么千鈞重的東西一般。

    陳慶之見他接了,不由得就想起那“潛龍勿用”的卦象,微微嘆息:

    “我愛才心起,教了你這些東西,不知是害了你,還是幫了你。我為你卜那卦,顯示你還未到嶄露頭角之時,若提早顯露鋒芒,反倒有禍?zhǔn)�。看我看你心中也不是沒有野心的,況且背負著血海深仇,要勸你一昧藏拙,這潛龍倒成困龍了,再無伸展之時……”

    “先生大恩,無以為報�!�

    梁山伯跪下,重重地磕了幾個頭。

    “既是潛龍,雖然弱小,但一旦時機對了,也能一飛沖天。這卦吉中藏兇,卻和你那師弟馬文才的‘見龍在田’相輔相成。要是你能忍得,不如等候馬文才一飛沖天之時,再借助他的氣運而動,也許能躲開你命中的煞劫�!�

    陳慶之意味深長地勸他。

    “你們幾人之中,你根基不穩(wěn),傅歧城府不夠,祝英臺心思單純,唯獨他是能夠成就大事之人,有時候‘借勢’,也是成事的方法之一�!�

    梁山伯知道陳慶之是怕他自尊心太重,有時候放不下面子,自然是低頭恭順地聽了他的教誨。

    “以你的才華和能力,剛出仕時做一縣令已經(jīng)足夠,我知道你有心查明真兇,但你若操之過急,便會引起真兇的警惕。我建議你出仕后先做上一年半載的縣令,先磨磨性子,也好讓真兇放松警惕,在徐徐圖之。入了仕途,別人向你動手就要忌憚一些……”

    陳慶之是真的擔(dān)心他未來的處境,“等馬文才出了仕,你再想辦法投靠他,這樣便不顯眼,等你更進一步之時,有了朋友相助,能查到的東西就更多了�!�

    “這,似乎對馬兄有點……不太公平�!�

    梁山伯低著聲說。

    “他性格中也有弱點,便是太過剛愎。你其實才華心性并不弱于他,若他身邊時刻有你這樣的人提醒,他才會產(chǎn)生危機之感,時刻自省,不陷入驕狂之中去。否則,以他的性子,被磋磨打壓個幾年,要么郁郁而終,要么鋌而走險,無論是哪一種,都是遺憾�!�

    陳慶之看得遠,對馬文才的擔(dān)憂不在梁山伯之下。

    “總而言之,你只要記得我不會害你們便是�!�

    “是,先生�!�

    梁山伯心中有許多疑惑,卻沒有問出口,只是也應(yīng)了。

    兩人長談一番后,梁山伯捧著手札已經(jīng)準(zhǔn)備離開,卻聽得背后突然傳來陳慶之有些猶豫地聲音。

    “梁山伯�!�

    梁山伯腳步一頓,放在房門上的手微微放下,回過頭疑惑地看向先生。

    “那祝英臺……”

    陳慶之皺著眉,躊躇了一會兒,還是咬牙道:“那祝英臺的卦象,顯示他未來會是個不忠不孝之人,不但如此,還會死無葬身之地,甚至被家人親眷拋棄。我雖不知道這么一個純善的孩子為何將來會變成這樣,但你和馬文才若日后真想成大器,最好還是離他遠一點……”

    他原本不想說這個,因為一旦說了,倒有挑撥之嫌,更何況祝英臺看起來并不像是個壞孩子。

    可他的卦象絕少出錯,這世上一個至純至善之人突然變成大奸大惡之人的事情雖然少,可也不是沒有,而且每一個發(fā)生這樣事情的人身上,總會發(fā)生可怕的變故。

    梁山伯的經(jīng)歷已經(jīng)很苦,如果有可能,他不想梁山伯再被卷入什么可怕的事情里去。

    沒有什么是比眼睜睜看著潛龍變成“死龍”更讓人惋惜的了。

    “先生這話,和馬兄說過了嗎?”

    梁山伯的表情有些僵硬,定定地看著陳慶之。

    “并沒有。”

    陳慶之很意外他為什么問這個。

    “不過,我想,即便我說了,以他的傲氣,也會嗤之以鼻,并不會當(dāng)真。”

    在“命中注定”這種觀點上,馬文才似乎有些出人意料的叛逆。

    “那先生為什么會覺得我就會因此而忌諱呢?”

    梁山伯扭過頭,臉上無喜無悲。

    “如果她真有那樣的一天,我和馬兄一樣,一定會想辦法讓她回頭,而不是離她遠一點�!�

    梁山伯推開門,頭也不回地離去。

    ***

    所有人都以為徐之敬會等到所有人離開后再去鐘離,卻都錯估了他對家人的在乎。

    就在他打點好盱眙徐氏醫(yī)館的瑣事之后,不過是他回到醫(yī)館的第二天,他就已經(jīng)下令車隊準(zhǔn)備,第三天出發(fā)。

    這樣的速度不但令梁山伯等人吃驚,也讓馬文才吃了一驚。

    在他的印象里,若是請官府出具過路文書、路引等物,至少也要三五天的時間審核身份,更別說這么一支十七八人上路的車隊,押運的還是糧食草藥等緊要之物,少不得更要多盤問幾天。

    并不見得是盡職盡責(zé),這是地方官府的生財之道,給你辦的快了,就沒什么油水好謀,沒什么東西好卡的了。

    但馬文才轉(zhuǎn)念一想著徐氏醫(yī)館里住著哪位大神也就了然了,既然有侍御史在這里,而陳慶之又欠徐氏收容的人情,有他的作保和出面,就沒什么棘手的文書辦不下來。

    誰敢在御史面前克扣財物,才真是不要命了。

    這又一次讓馬文才思考陳慶之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,有意要推他一把,無論出于何種內(nèi)因,馬文才還是親自去找了徐之敬一次,盤桓了半日,求到了這個人情。

    所以翌日清晨送別的人群,赫然發(fā)現(xiàn)在徐之敬的車隊之中,領(lǐng)頭押車的居然是騎著大宛寶馬的姚華,和他忠心耿耿的家將阿單、陳思三人。

    這隊伍的組成除了知道其中內(nèi)情的馬文才,讓其余幾人都險些驚掉了眼睛,傅歧更是直接指著姚華大喊了一聲:

    “你怎么那么有閑工夫,又跟著徐之敬上路了?”

    徐之敬之前已經(jīng)和姚華說好了說辭,此時姚華倒是不慌不忙地在馬上拱了拱手,正經(jīng)地回答:

    “徐家人手不夠,又帶著這么多糧食和災(zāi)地急需的草藥,我估摸著一路怕是危險,便自告奮勇做個幫手,護送他們一程。等他們的事了了,我就回去,出來太久,再耽擱下去,要被參玩忽職守了�!�

    傅歧自那日不知為何惹惱了姚華之后,已有好幾天沒看到姚華的好臉色,此時見他居然回了自己,反倒不知所措,只像個傻子一樣“哦”“哦”了許多聲,最后更是猶如真傻子一般,說了句不只是咒人,還是安慰人的話。

    “你本事那么好,若真是被參了丟了官,可以來京城傅家或是會稽學(xué)館找我,日后只要有我一口肉吃,就少不了你那一口肉。”

    姚華沒想到傅歧居然會說這樣的話,愣了一下后哈哈大笑。

    “想不到傅小公子這么看起的姚某,不過姚某若想吃肉,一定會堂堂正正自己去謀來,還是先謝過你的好意了!”

    說起來這已經(jīng)是眾人第二次為她踐行,但沒人料到姚華今天跟著徐之敬走了,所以所有人準(zhǔn)備的議程都是為徐之敬準(zhǔn)備的,加之之前許多家當(dāng)在沉船上都丟了,祝英臺在身上摸了半天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竟找不到什么可送之物,只能站在馬文才身后垂頭喪氣。

    徐之敬急著啟程,也不給他們什么多說的機會,倒是馬文才走到姚華馬下,對著姚華說了句什么,讓后者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馬,跟著他走到前方,兩人遠遠地在說些什么。

    “這姚華,和我說話時怎么就沒這么慎重!”

    傅歧心里有些不舒服,又不知道不舒服在哪兒,只能嘟囔著發(fā)泄。

    “莫非是看不起我!”

    那邊兩人卻不知道傅歧吃了味,而馬文才攔下姚華,卻正是為了傅歧的事。

    “姚將軍,你之前說,若我有所求,只要不違背道義,必會做到……”

    馬文才似是覺得這么快就提要求有些“要挾”之意,低著頭半天不敢看姚華,只小聲詢問。

    姚華一見平日里心高氣傲的馬文才,突然變成這么個小媳婦樣,心就軟了一半,眼中都是笑意。

    “是,我說過。你現(xiàn)在就有什么難辦的事了嗎?”

    “不是我,而是傅歧�!�

    馬文才抬起頭,眼中滿是為難。

    “昨日傅歧家人來信,說是他在浮山堰上督工的兄長傅異有了下落,卻不是什么好消息。”

    “傅異落水時正在嘉山上,原本沒有第一時間落水,只是困在嘉山無法離開,但那時壽陽出動了不少船只,或擄或救,第一時間帶走了不少落水或被困的官員。傅異這么多月生不見人死不見尸,傅家懷疑傅異是不是也是被壽陽的那些船擄走了……”

    他嘆了口氣�!叭羰俏易约旱氖虑�,我定是不會麻煩你的,但傅歧和我是生死之交,自是不忍心見他遭受這樣的噩耗。他家知道傅異可能被蕭寶夤擄去壽陽以后,已經(jīng)放棄了所有的希望,畢竟這么多時候了,要是魏國想要拿這批朝廷官員做什么,恐怕早已經(jīng)有了動作,絕不會一點消息都沒有�!�

    “你要我怎么做?”

    姚華立刻就明白了馬文才的來意,開門見山地問。

    “我也不指望姚將軍能救出傅歧的兄長,只希望姚將軍看在傅歧也曾身為你學(xué)生的份兒上,若見到傅異有生死之危時,能伸個援手。若是能給他遞個消息,生出幾分求生的希望,就更好不過了。此事應(yīng)當(dāng)不違背將軍的道義……”

    馬文才深深一揖。

    “還請成全�!�

    南齊皇室蕭寶夤的軍隊和姚華所在的軍中其實是兩個派系、兩套系統(tǒng),所以姚華一聽馬文才說“魏國一直沒有動作”,就知道這件事一定是瞞過了國中,或者說,瞞過了大都督任城王。

    她知道了這個消息,肯定是會向任城王稟報的,事關(guān)兩國外交,無論蕭寶夤想要做什么,也不能避開魏國自己私底下偷偷摸摸動。

    所以她聽完馬文才的請求,心里已經(jīng)有了主意,當(dāng)即一口應(yīng)承下來。

    “既然不是讓我偷放梁國俘虜,自然不違背道義。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圍內(nèi),我會保住傅異的性命。若有可能,我會寫信將他的近況送入會稽學(xué)館�!�

    姚華甚至還有心思開馬文才的玩笑。

    “我的人情可珍貴的很,你可想好了,就換這個請求嗎?”

    “我若不是期冀著陳慶之的提攜,說不得這個人情真會珍重萬分�?涩F(xiàn)在這情況,只顧得了眼前了�!�

    馬文才心中苦澀地想著,面上卻還要露出個再真誠不過的微笑。

    “我若有所求,自然會自己去謀取。唯獨這個,非我力所能及,如今求了姚將軍,并不會后悔。”

    他斬釘截鐵地說。

    姚華心中對他大為欣賞,心懷快慰之下,打了個唿哨,只見遠處的黑馬猶如通靈一般,風(fēng)馳電掣地就來到了她的身前。

    馬文才心中實在喜歡這匹馬,看著這匹從自己生命中擦身而過的“象龍”滿臉惆悵,看的姚華滿臉興趣,帥氣地翻身上了馬,張揚的昭示著自己的所有權(quán)。

    “象龍非龍,姚華也非姚華。”

    馬背上,逆著光的姚華,對著馬下的馬文才爽朗一笑。

    馬文才瞇著眼,微微發(fā)怔。

    她笑著說:

    “我本名花夭,桃之夭夭的夭�!�

    說罷,打馬揚鞭,絕塵而去,獨留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馬文才滿臉懵然。

    逃之夭夭的夭?

    哪個人家這么心大,給自家注定要從軍的兒子起這個名字?

    第141章

    車中之囚

    徐之敬走后,陳慶之原本也要立刻前往陽平郡的,可計劃趕不上變化,陽平郡出了一件大事,讓南袞州刺史沒有辦法再護庇重重壓力之下的崔廉,也讓陳慶之前往陽平郡的計劃直接夭折。

    之前還被指控“損害大量士族田地家產(chǎn)”的崔廉,突然又被其門生舉報,說是這一年來崔廉和北魏官員來往甚密,甚至窩藏魏人在家中,意圖勾結(jié)魏國。

    一地太守勾結(jié)外國是重罪,南袞州刺史能對崔廉決堤泄洪的事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,可遇見這樣的指控,如果再有袒護,就等于有“通敵賣國”的嫌疑,不但不能袒護,還要從嚴(yán)處理。

    這一處理不得了,果然在崔廉家中搜到了和魏國人來往的證據(jù),由于崔廉是士族,不可上重刑,負責(zé)徹查此事的官員便對崔廉的家人、仆使等用刑。

    重刑之后,不少人招供這一年來崔廉有接待過北方來的幾位“朋友”,不但時時在漢堰上勘查地形,也曾因為該如何淹沒田地之事發(fā)生爭吵。

    人證物證俱全之下,崔廉通敵的罪責(zé)難逃,更因為已經(jīng)入了秋,無法壓后再審,許多人都吵鬧著要將崔廉直接斬首示眾,以安民心。

    陽平、淮陰、山陽等郡各地因漢堰開堤而被淹沒田地的士族,原本就狠崔廉恨之入骨,有的推波助瀾,有的落井下石,稍微有良心點的,也不過是束手旁觀。

    南袞州刺史愛惜崔廉的人才,卻也抵不住這樣的壓力,為了能拖延崔廉一家的性命,便只能對他上了刑具,派官兵用刑車押解,將崔廉一家老小送入京中,接受審訊,這樣應(yīng)對,陽平郡和崔廉有仇的仇家也鞭長莫及,好歹不會讓崔廉在陽平大牢里無緣無故死了。

    陳慶之本來是要啟程去陽平郡見這位太守的,但由于北方疫病橫生,加之水災(zāi)之后道路斷絕,許多地方都沒有修好,消息實在不怎么靈通,等消息送回時,崔廉都已經(jīng)快到盱眙郡了。

    南下押解建康,盱眙是必經(jīng)之地,所以陳慶之特意多都逗留了幾天,在盱眙守株待兔,等著這位崔太守到了盱眙,再用御史臺的身份單獨提審一番,細細問清那蠟丸之事。

    這件事原本與馬文才等人無關(guān),但因為在來時的路上,他們久聞這位“崔太守”之名,又知道淮河下游一片澤國,唯有陽平郡因為“漢堰分流”而保住了大半百姓的性命和房舍,對崔太守的能力和才干更加佩服,如今出了這種事,都是不勝唏噓。

    陳慶之和馬文才更是擔(dān)憂這件事會牽連到京中的祖暅之,也對崔廉會“勾結(jié)魏人”滿心疑惑。

    既然連崔廉的家人和仆役都知道有這么一個人存在,說明這位曾在崔府做客很久的“北方朋友”并不是什么要緊人物,又或者不容易被人認出身份,之前一年都沒有人有疑慮,卻在收容流民的最緊要關(guān)頭被人“舉發(fā)”,這時機也未免太巧了。

    說不是陷害或故意報復(fù),都沒人信。

    偏偏人證物證俱全之下,崔廉就算是被人陷害了也無法脫罪,按《梁律》,“戰(zhàn)時通敵”這樣的罪責(zé)是誅九族的,浮山堰的事雖不算“戰(zhàn)時”,可也屬于戰(zhàn)爭行為,無論怎么看,崔廉都九死一生。

    大概是因為馬文才剛剛“通敵”過,和那花夭定下了協(xié)定,所以馬文才心里也有些異樣的不安,對這件事越發(fā)關(guān)注。而梁山伯、祝英臺等人則是好奇這位“崔太守”的人品風(fēng)采,所以和陳慶之約好,崔廉囚車進盱眙之日,陪同陳慶之一起去會會這個“崔太守”。

    唯有傅歧,自從知道這個消息之后臉色就陰沉的可怕,知道馬文才等人要隨子云先生去接囚車后,也不說去或者不去,只是天天在院子里練臂力。

    到了囚車進城那一日,陳慶之已經(jīng)憑借御史的身份打通了關(guān)節(jié),和盱眙縣負責(zé)接應(yīng)、維護治安的衙役們一同在城門口等著,身后站著兩個侍衛(wèi)和馬文才、祝英臺、梁山伯三人。

    早上倒是喊了傅歧,但傅歧沒有跟著他們來,一個人在屋子里不知道做什么,梁山伯怕耽誤了時辰,也就沒有再催。

    在眾人的期待中,關(guān)押著犯人的囚車緩緩駛來,囚車共有三輛,旁邊跟著二十來個差役,除了為首的押解官,皆是步行。

    因為押解的差役是步行,所以那囚車速度也說不上快,拉著囚車的也不是馬,而是牛,也無怪乎這么多人等了這么久才等到他們?nèi)氤恰?br />
    為首的囚車?yán)锕蜃粋中年文士,不似尋常白面微須的士人,這位中年文士暴露在外面的皮膚皆是曬過后的小麥色,一身粗麻囚服外還披著一層厚厚的毯子,也多虧這層毯子,沒讓他在初冬的寒風(fēng)中吹出風(fēng)寒,一命嗚呼。

    在他的囚車之后,跟著兩輛囚車,一輛里全是女眷,并無年長的女性,兩個一臉麻木的女人抱著年幼的孩童,像是對外界的事情毫無所覺,大概是女眷的緣故,并沒有被手銬腳鐐等物所拘。

    一輛車?yán)镒鴥蓚少年,看起來和祝英臺差不多大,和為首囚車?yán)锏闹心耆艘粯樱簧砬粢�,手腳皆被鎖鏈銬住,在方寸之間的囚車?yán)餆o法任意動彈。

    陳慶之身后的馬文才等人一看這幾輛囚車,就知道是押解崔廉和崔廉家人的隊伍到了。

    因為陳慶之曾對他們說過,這位崔太守的家人都在齊國亡國之禍中慘遭滅族,所以囚車?yán)锊艣]有任何年長之人,因為他的長輩早已經(jīng)死在那場人禍之中,囚車?yán)镏粫撬钠捩妥优?br />
    看見后面囚車?yán)锏男『⒃诤L(fēng)中凍得瑟瑟發(fā)抖,更是害怕的連頭都抬不起來,祝英臺面露不忍之色,嘆了口氣道:

    “竟連這般年紀(jì)的孩子都下獄了,稚子何其無辜,也要受這樣的罪嗎?”

    “按律如此�!�

    梁山伯知道祝英臺為何嘆氣,“不過這些差役已經(jīng)比較通情達理了,沒把孩童和女眷分開,否則這些孩子會更害怕�!�

    “這也叫通情達理?”

    祝英臺看著車?yán)锏暮⒆悠つw凍得青紫,不忍之色更甚。

    “好歹給人家孩子穿幾身厚衣服,或是也披個毯子�!�

    “罪人不可著紈。”

    馬文才淡淡丟下一句,跟著陳慶之迎上前去。

    大概之前接應(yīng)的前哨已經(jīng)和這支隊伍打過了招呼,押解囚犯的官差都對陳慶之等人很客氣,押解官之首還是一名都尉,姓齊,并不是什么濁吏小官,可見刺史對崔廉一家的重視。

    “陳御史,下官押解崔廉入京,原本也是要送往御史臺的,想不到路上還會遇見侍御史,實在是巧�!�

    齊都尉雖然對陳慶之客氣,但大概是職責(zé)所在,防備之心一點都不見少,不但眼神來回在陳慶之身上掃過,也沒放過陳慶之后面的三位少年。

    “本官恰巧北上辦案,原本便是要前往陽平郡拜訪崔太守的,既然在這里見了,也就不必再去陽平郡了�!�

    陳慶之知道對于這些武官最好直來直去,也不避諱自己的來意,“后面這幾位是我路上結(jié)交的小友,只是對崔太守好奇,并不是我的屬官�!�

    齊都尉聽了,點了點頭,拱手回應(yīng):“既然如此,下官就給陳御史一個方便。只是人犯事關(guān)重大,還得進了城后,交付給盱眙郡守府的牢獄之中后,才能任由陳御史審問�!�

    這都是程序,官府押解犯人,尤其是這種曾經(jīng)是五品太守的重犯,遇到大城修整,犯人也不可能放在驛站里,少不得要移交到當(dāng)?shù)氐睦为z里關(guān)押,借由當(dāng)?shù)氐氖貍淞α窟M行看押。

    只有在外趕路的時候,才會入街亭或驛站休息。即便是入了官辦的驛站,這樣的重犯也至少有十個人不離左右,貼身看守。

    陳慶之自然熟悉這些流程,回了句“這是自然”后,趁著齊都尉和當(dāng)?shù)毓俑唤舆M城的空檔,走到了崔廉的車前。

    馬文才幾人自然是亦步亦趨。

    只是走近了那輛囚車,眾人皆是吃了一驚。

    之前是看不清眉目,只覺得這文士跪坐在車?yán)�,哪怕是落難之時,氣度亦然不卑不亢,可這一靠近,卻發(fā)現(xiàn)這位昔日的“崔太守”臉上、身上,到處都是傷痕。

    那傷痕并不致命,像是許多細小的鈍器造成的,但也因為不致命,沒有得到押解官妥善的處理,很多傷口又青又腫,還有的流膿外翻,最嚴(yán)重的是左邊眼皮上一大塊青紫,看著像是被重拳搗過一般,腫起了老高,還有淤血布滿眼周,讓好生生一個稱得上“美男子”的中年大叔幾乎破了相。

    梁山伯以前見過這種傷口,一看之下就倒吸了口涼氣,臉上也終于如同祝英臺一般露出不忍之色。

    像是祝英臺這樣見識少的,當(dāng)場就脫口而出:

    “天啊?這是上了什么刑嗎?”

    囚車旁邊站著的兩個押解官聽了嚇一跳,連忙擺手:“崔太守可是士族,沒定罪之前誰敢對他上刑,這不是我們做的,是別人做的!”

    祝英臺一聽是“別人做的”,還準(zhǔn)備再問什么,卻見馬文才突然伸出了手,按住了她的肩頭,在她耳邊丟下句:“等回去我跟你細說�!�

    祝英臺并不莽撞,見其中似乎還有隱情,也就沒再多問。

    外面有人在說話,可車子里跪坐著的崔廉一動不動,似乎對囚車外的動靜毫無所覺。

    梁山伯看著他,突然想起一句話,叫做“哀莫大于心死”。

    他之前一定也是非常講究氣節(jié)和風(fēng)度的人,所以即使身處囚車之內(nèi)依然跪坐如鐘,縱使身披囚服也要保持儀容整齊。

    可世事無�!�

    陳慶之看著崔廉的表情也很是復(fù)雜,他徑直走到崔廉正對面,見他還是連眼皮都不抬,也不多費口舌,只是從懷里掏出了一樣?xùn)|西,送入了囚車之內(nèi)。

    那圓球型的東西一入囚車之內(nèi),便向崔廉滾去,輕輕撞到了他的膝蓋上。它滾動起來悄然無聲,顯然輕巧至極,但就是這輕巧至極的東西,卻讓崔廉終于動了。

    作者有話要說:  他伸出滿是傷痕的右手,從膝蓋邊捻起那枚蠟丸,抬起頭來看向陳慶之。

    “在下陳慶之,忝為天子舍人,兼御史臺侍御史……”

    陳慶之對著車內(nèi)突然神色大變的崔廉,拱了拱手。

    “在下為崔公而來,還望崔公之后不吝賜教。”

    第142章

    風(fēng)聲鷹唳

    在陳慶之拿出蠟丸之前,崔廉的身上有一種人讓人痛苦和壓抑的東西,這種東西使得他像是一只被人折斷了翅膀的老鷹,艱難的屈服于牢籠之中。

    更甚者,這種“落魄”,讓原本對他有著好奇和仰慕的少年們,心中都隱隱有些失望,在他們的想象中,他們和這位陽平太守的“初遇”,不該是這么低落和沉悶的。

    但在他撿起蠟丸的一瞬間,不,應(yīng)該說從他聽到“陳慶之”這個名字的那一刻起,這位已經(jīng)兩鬢花白的文士,眼睛的精光突然暴漲,看向陳慶之的眼神里也有了許多考量和探究的東西。

    就是這一下氣質(zhì)的轉(zhuǎn)變,讓所有人都意識到,即使再怎么落魄,這位曾隱忍數(shù)年,以一己之力對抗過天災(zāi)人禍的太守,絕不是什么能被輕易打倒的人物。

    囚車旁站著不少押解官,誰也不能擔(dān)保里面沒有幾個崔廉的仇家,人多口雜之下,崔廉也不能立刻和陳慶之說什么,只是若無其事地將那枚蠟丸放入了懷里,動作快到旁邊幾個押解官甚至沒看清那是什么東西。

    陳慶之的余光從崔廉的身上、臉上掃過,心有戚戚然地對著囚車?yán)锏娜苏f著:“這……崔公進城的消息怕是瞞不住,等一下恐怕要委屈崔公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已經(jīng)習(xí)慣了,是崔某無能,累及家人。”

    囚車?yán)锏娜说谝淮伍_口,臉上扯出的表情與其說是笑,不如說是哭,聲音也有些沙啞。

    正因為如此,更讓人感到同情。

    “還請崔公暫且忍耐�!�

    陳慶之給了幾個少年一個眼神,在押解官奇怪的表情中,離開了崔廉的囚車之旁。

    那邊齊都尉也辦好了入城該有的交接手續(xù),城門大開,城門官將原本等候入城的百姓驅(qū)趕到兩邊,先讓這支押解囚犯進城。

    就在囚車們準(zhǔn)備進城之時,天空中突然傳來一聲尖利的唳叫聲,其余幾人都沒有注意,唯有馬文才身子一震,猛然一下抬起頭來。

    只見幾輛囚車的上方,有一只成年的雄鷹以矯健的姿態(tài)在天空中盤旋,大概是因為底下人多的緣故,這只鷹飛的極高,簡直可以用“驚空遏云”來形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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