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章
他好似在抱怨,臉上卻不是什么不滿的表情,嬉笑之間,卻頗帶親近。
襄陽公主好似很乖巧地坐在席上,像蚌一樣閉著嘴,只在聽完親爹說話后,看了他一眼又一眼,總覺得自己爹這話里好像有別的意思,但一時間想不出來。
竇皇后笑了一下:“這孩子可能看你先是讓華春進朝廷,后是讓勝仙當官,還不在乎女駙馬的事情,更是讓謝洛水出海,便以為你贊同女子進朝廷�!�
簡直一口道破天機,襄陽公主猛然醒悟過來,瞪大眼睛盯著親爹看。
老皇帝沒注意,還十分得意:“我就知道,年輕人嘴上沒毛,辦事不牢。他的辦法很好,只是要去問工部尚書他夫人不好,正需要我取其精華去其糟粕。”
襄陽公主眼中冒起了火光。
她爹果然還是她爹!說什么‘天底下有能力的商賈那么多’,其實是‘天底下有能力的男商賈那么多’!他就是覺得政事上不該問女人!
本來要拍案而起了,被竇皇后一個眼神,又啞了火,扁扁嘴坐在那里戳筷子。
然后,她聽到她娘語氣溫和地說:“不錯,男主外,女主內(nèi),從來如此�!�
襄陽公主眨了眨眼,卻是突然間想起來和許煙杪聊天時,他說過的一句話。
“從來如此……”便對么?
又聽她娘繼續(xù)說:“不過,五郎,你找其他商賈……可靠嗎?”
她爹夾菜的手頓了頓,驚訝道:“什么可靠?”
她娘便說:“商人重利,若讓他們通了行政之路,光明正大斂財,只怕會形成一個又一個龐然大物,動搖國家。何況,終究不是自家人……”
襄陽公主肅然起敬。
她娘好厲害!正中七寸!她爹對于自家人確實是最信的!
剛想完,就看到她爹臉色實在算不上好看,眉頭也皺起來了:“確實。但咱們自家人,也沒有懂經(jīng)商的�,F(xiàn)在培養(yǎng)未免太晚了。”
她娘沒有再說話,只是拿起筷子夾菜,徒留她爹在那里呢喃著:“自家人……自家人……”突然一拍大腿:“這么想,工部尚書他夫人,還真是最妙的選擇!”
襄陽公主“��?”了一聲,見驚動了親爹,干脆就問出聲:“爹爹,她怎么就最妙啦?”
老皇帝微微一笑,對于自己能教導女兒,也很有成就感:“她雖和我們不是自家人,但她和工部尚書是。她當了‘捉錢令史’……唔,職能不一樣,到時候肯定不叫這個名兒,只我現(xiàn)在還沒開始想,便先這么叫著——她成了‘捉錢令史’,做什么事情都要想想她丈夫已經(jīng)是工部尚書了,倘若她行差踏錯,便要連累她丈夫、兒子……”
正說著,竇皇后給他夾了他最愛吃的紅燒肉,實乃賢妻。
這更讓老皇帝堅定自己的想法了:“沒錯!她丈夫和她兒子都在朝堂上,她能不為他們著想?”
竇皇后溫柔地注視著他,笑著點點頭。
老皇帝也對她笑了笑,才繼續(xù):“當然,勝仙你要記住,不論男人女人,都會有小心思。你要做的就是牽制他們的小心思�!�
襄陽公主歪歪腦袋:“就像是用工部尚書令他夫人不敢亂來?”
老皇帝:“倒也不能確定一定不會亂來,但,有所顧慮總比沒有顧慮好�!�
襄陽公主正若有所思著,就聽見她娘笑著說:“五郎,再安排幾個女子成為‘捉錢令史’罷。”
老皇帝不禁納罕:“為何?”
竇皇后:“女子只有些許小聰明,終究不如男子有本事,可五郎你既然要用她,便是要她和那些男人形成制衡,可她本事不夠,不如為她多加幾個同盟?而且,‘捉錢令史’不是一條心,才方便天子不被蒙蔽�!�
老皇帝被說動了,但還是有所疑慮:“可加如此多女眷入朝廷,豈不是使天下女人不安于室?”
好像想到了什么,語氣一下子硬邦邦起來:“近年來,婦女驕倨,皆不肯入庖廚。實在是不守婦道。”
竇皇后卻道:“如此豈不是可以看出誰是貞婦?總好過成了親后,婦人再心思多詭�!�
忽聽得她放柔了聲音:“五郎,真正的貞婦,絕不會棄家庭不顧。”
老皇帝猛地坐直了:“妹子說得對!便如妹子,當初你也有官,若想進朝廷,我也是愿意的,但天下初定,你便卸了武裝著釵裙,為我打理后宮。真正不安于室的女子,縱是把她關(guān)在家里,她也能招蜂引蝶——這飯菜你們慢慢吃,我先去武英殿!”
定下決定后,老皇帝風風火火走了。
竇皇后正要低頭吃飯,就見到閨女大眼睛一眨不�?粗�
“勝仙?”
“當初你也有官,若想進朝廷,我也是愿意的——”襄陽公主好似那些老學究那般搖頭晃腦,又像鸚鵡學著舌:“娘,你當年也有官?還是武官?”
“倒也不算武官。只當年打天下時,我?guī)е簧賸D人替你爹管后勤,將士們的衣袍都是我們縫的。我們也學會了守城,其中力氣大的還幫忙運糧,你爹戲稱我們是女子營�!�
襄陽公主聽得入迷:“那后來呢?”
“天下初定,不論男女皆渴望家庭,那些女子便歸家了,有的與丈夫重逢,有的籌備嫁人�!�
襄陽公主“哦哦”地點頭:“那,爹說的讓你入朝為官……”
“你爹看我難過,確實問過我,只我拒絕了�!�
第74章
竇羲
“只我拒絕了�!�
竇皇后說這句話時,一派云淡風輕,襄陽公主卻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揉搓著自己冰涼的手指,鼻子一瞬間有些酸。
“為……”
“你爹是真心的,我知道�!备]皇后笑了笑,這個笑容沒有一絲一毫的嘲意:“可我若是答應(yīng)了,一日兩日還好,長此以往,我和他會君臣之義更勝夫妻之情。”
“當君臣……不好嗎?”
竇皇后搖搖頭:“你爹他為人又倔,脾氣又犟,唯我獨尊,不一定吃軟但一定不吃硬,與他做夫妻,他會敬你愛你,可若他看你是臣子,他是一定要壓著你,不容忤逆�!�
襄陽公主輕輕咬著筷子,子女不應(yīng)該妄議父母,她沒吭聲,但心里已經(jīng)高舉贊同的大旗了。
竇皇后告訴女兒:“所以,那個時候,回到后宅是我最好的選擇。”
在后來三十三年的日日夜夜中,竇羲也想過,如果自己選擇進入朝堂又如何?隨后,她自己推翻了這個想法。
那個時候,她進入朝堂,靠的不是自己,而是丈夫片刻的憐惜,君主一時的熱情,大臣們敬的不是她,而是“皇后”。他們不會給她使絆子,卻也不會把她那身官服作為才能的象征。
在他們看來,這只是皇帝掌握權(quán)力后,拿來哄皇后開心的一點小小任性。
退回后宮,作為皇帝和群臣間的最后一道鎖,最后一面盾�;蛘哌M入朝堂,慢慢變成被架空的擺設(shè)臣子……
其實她并沒有第二條路可選。
而這些年的經(jīng)歷也驗證了她當初的猜想——妻子的勸說和臣子的諫言,在帝王眼中,完全是兩種意義。
竇皇后看得很清楚——
“這個天下,需要的從來不是兩柄針鋒相對的利劍。過剛易折,它需要的是——”
“一把劍鞘�!�
*
許煙杪拿著尚方寶劍出了京。
不懂騎馬,依然是坐竹車。一路風云雷動。
梁瑞不禁抬頭望天,看看那天上烏云密布,雷蛇游走,又回頭看了看竹車上的許煙杪,心中感慨萬千。
真不愧是白澤啊……出行都有風雷相送。
“白澤”也在抬頭望天。
【好大的雷暴天……】
許煙杪抱著懷里金屬的尚方寶劍,憂心忡忡。
等會兒該不會一道雷下來把他劈死吧?
“梁——主——事——”
許煙杪扯著嗓子喊。
雷聲滾滾,梁瑞也只能盡量抬著聲音回他:“怎——么——了——”
“我們這次還是要換馬不換人嗎?”
之前他們能及時趕到,就是走了急腳遞的路子,六百里加急,換馬不換人。但這樣做,真的是差點累死在中途,到達京師時腿都在發(fā)軟,胸口燙到幾近爆炸,一呼一吸都帶著血腥與煙塵。
如果再來一次,許煙杪都不知道梁瑞的身體還能不能撐住。
所幸,梁瑞沉吟片刻,道:“量力而為,此次乘快馬即可,不必加急。我們走之前,公主已離福建不遠,想來這兩日便能到了�!�
快馬是只用一匹馬,比直接把馬跑死后換馬的急腳遞慢了不止一點,但還是比坐車快。
不過二十日,許煙杪和梁瑞二人,就到了福建。
災(zāi)情上報到今日,約莫兩個月了,倒不能說百姓已經(jīng)恢復了安居樂業(yè),但二人目之所及,民眾面上仍有些許菜色,卻至少都是囫圇個兒,沒有因為饑荒就剁胳膊。
許煙杪松了一口氣:“之前看野外連枯萎的狗尾巴草都沒了,我還以為……”
梁瑞亦是和緩了面色:“想來是殿下與尚書此行穩(wěn)定了局勢。”
不然就那個巡撫,誰知道福建會變成什么人間地獄。
不過,倘若朝廷通過了印刷寶鈔救災(zāi)的策略,現(xiàn)今肯定不能夠如此平和。
梁瑞看了一眼許煙杪。而許煙杪也想到了寶鈔,心情一下子難以言喻起來。
他穿越過來一直謹小慎微,能過一天是一天,如今……也算是為這個時代做了一點事?
“梁公!許郎!”
萬壽公主的聲音傳來。
許煙杪抬頭一看,只見公主形容疲勞地走過來,明顯這些天沒少勞累。
但她的神色比以往堅毅了許多,便連柔和的嗓音也凜然了:“寶鈔之事如何了?陛下他怎么說?”
許煙杪便把事情按照他的視角描述了一遍,并且發(fā)表感言:“還好趕到得及時,而且陛下也開明,才制止了此事。”
萬壽公主輕舒一口氣:“那就好�!�
梁瑞注意到萬壽公主旁邊有個瞎了一只眼的官員:“這位是……”
那官員施了一禮,輕聲細語:“余乃興化知府,姓高,名萬賀,字長生�!�
——興化府是福建下轄的一個府。
許煙杪聽到這個名字,下意識:“這名字好吉利�!�
【總覺得老皇帝聽到了,會喜歡到給他升官�!�
……
京師。
“阿欠!”老皇帝打了個大噴嚏。
竇皇后驚訝:“可是著涼了?”忙招呼人叫太醫(yī)。
老皇帝擺擺手:“沒事,就是鼻子癢了�!�
他算了算時間:“那混小子如今也該到福建了,不知道現(xiàn)在在做什么?他也沒賑過災(zāi),想必十分焦頭爛額�!�
竇皇后哭笑不得。
怎么還有皇帝幸災(zāi)樂禍臣子的。
……
萬壽公主覺得,許煙杪哪哪都好,就是喜歡對子說父。
——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聲能被聽到。
萬壽公主笑容微微尷尬起來,但也不能立刻就避開,不然顯得她給二人甩臉色了。
梁瑞咳嗽一聲:“原來是高知府。”
便也給自己和許煙杪做了個介紹。
那興化知府聽得梁瑞是刑部主事,他臉上的笑容便淡了許多:“見過梁主事。”
待聽得許煙杪是從九品的吏部司務(wù),更是只有拱手作揖:“原來是許司務(wù)�!�
知府是正四品,刑部主事只是正六品,更別說吏部司務(wù)了。
恐怕這知府還在心里嘀咕著,怎么朝廷除了一名尚書,其他人都是品級不高的官。
——公主不算在內(nèi)。公主的名頭就能壓過一切了。所以,此人對于公主倒是十分之熱情。
梁瑞對他的冷淡心知肚明,但也并不覺得這樣令人瞧不起。誰不想往上鉆營呢?他也沒做甚么惡事,只不過是不熱情而已。便回了一禮,問了這位知府關(guān)于救災(zāi)之事,對方回答得頗有條理,明顯是一直在親力親為。
梁瑞對他的印象更好了。
幾人粗略聊了幾句,這位知府便言說自己要籌備災(zāi)情事宜,不便久留。待他走后,梁瑞的聲音里難免帶出幾分欣賞:“如今還愿意做實事的人不多了�!�
萬壽公主點頭:“的確。你們可知這位高知府的眼睛是如何缺失的?”
梁瑞起了興致:“如何?”
萬壽公主道:“此人原先是名員外郎,昔年某地有旱,陛下嚴禁此地釀酒,有知府因此大肆擾民,還從某戶人家家中搜出釀酒器具。便要將這戶人家重判,判死罪,殺雞儆猴。這高長生與知府爭論,言只是搜出釀酒器具,又未曾抓住其釀酒怎么能判其有罪,那知府先是爭論不過,又以陛下壓人,言他是否要蔑視圣威,又道,他家有器具,誰能為他們做保,保證他們絕沒有釀酒心思?”
【誒?居然還有這種事嗎?我翻翻!】
梁瑞眉梢一跳:“隨后如何?”
萬壽公主頗為感慨:“咱們這位高知府突然將自己一只眼睛挖出,斷然道:我以此目替他們作保。后來,衙門的人去查,確認這器具已放在地窖三年有余,地窖的鎖都落了灰,他們許久不曾釀酒了,只是一直懶得清理地窖。聽聞,有監(jiān)察御史得知其事跡,深受觸動,薦舉其為興化知府。”
梁瑞頗有動容:“此人實在性烈……”
【放屁!那是他為了名聲自己傳的!他的眼睛是為了討好上司挖的!】
梁瑞下半句話噎在喉嚨里,一口氣沒能完整吐出來,差點被噎到窒息。
笑容都收了起來,瞳孔微微震動。
討好上司,什么意思?
許煙杪從來不藏著掖著。
青年雙目微微放空,實際上是在看著他們看不到的東西,眼睛震驚到大睜。
【他他他他——】
【因為上官眼睛有損,而他的視線又是出了名的好,素有鷹目之稱,就在上官六十大壽那天,把眼睛挖下來泡酒送給上官?!】
【有病吧?】
【那個上官居然還欣然收下了,還很感動???】
萬壽公主袖袍下面的手微微顫抖。
她真的很想問一下,你們福建是怎么回事!一個巡撫在自己家的家用碗筷上刻春宮圖,一個為了升官,眼珠子都下得去手!
還有那個不知道是誰的上官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被送眼珠子,第一時間不應(yīng)該驚恐嗎……
許郎沒說錯,你們都有病吧?!
梁瑞:“……”
謝謝,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說不出來話了。
突然一道聲音響起:“殿下……”
萬壽公主下意識看過去,發(fā)現(xiàn)是那興化知府去而復返,她整個人一激靈,條件反射后退半步。
她知道這人是只挖自己的眼睛,也沒傷害別人,頂多就是為了升官不擇手段了一點,但是……但是吧……
萬壽公主又默默地后退了一點。
興化知府心神俱震。
這是怎么了?他好不容易在公主面前留了個好印象,公主都認為他愛民如子,對他另眼相看了,現(xiàn)如今怎么看到他就后退?
萬壽公主定了定神,努力擺出營業(yè)的微笑:“高知府,尋本官有何事?”
本官!�。�
公主殿下待人和善,之前從來不這么自稱的!
興化知府連腸子都悔青了,早知道剛才他就不離開他們一會兒了——難道是這兩人跟公主說了什么?
興化知府掃了一眼許煙杪和梁瑞,并且目光只在許煙杪身上停了不到一息。
肯定不是這個滿臉單純無害,看著就知道在官場里活不了多久的!
目光定在梁瑞身上,眼神幽幽。
他……哪里得罪過此人么?
第75章
驚!少年郎當眾脫衣!
梁瑞:“……”
所以這人覺得是他干了什么?
一時間竟有些哭笑不得。但還是默默背起了許煙杪遞來的鍋。
而那興化知府顯然暫時不打算對梁瑞干什么,并且仿佛沒看到萬壽公主退后的樣子,嘴角一動,翹出笑容:“殿下,除去興化府,汀州府與福州府的古田縣的今日受災(zāi)情況,下官已記錄完畢,稍后是送到衙門,還是送到殿下落腳之處?”
“送去衙門吧,我去各處巡視完就回衙門處理救災(zāi)事務(wù)�!�
那知府便拱拱手,好似真的只是來說這事,說完就走了。
萬壽公主微微一怔,心中升起愧疚:“其實,他也是個好官。”
只是為了升官,辦法極端了一些,可也沒有害人啊。她剛才直接后退,是不是太傷人了?
“此前我剛到福建,那福建巡撫輕佻,是這位知府先一步站出來,厲聲訓斥那巡撫。后來我還打聽到,那汀州知府原先是個荒唐的,大旱之時什么也沒做,既不開倉放糧,也不安撫災(zāi)民,還說什么讓人去禁止捕捉鼃,如此便可以感動上蒼,使上蒼降雨�!�
萬壽公主說到這里,想到之前許煙杪揭穿興化知府撒謊一事,突然緊張起來。
這事……應(yīng)該不會也是興化知府編的吧?
她安靜了好一會兒,等許煙杪的心聲,都等到許煙杪眼中逐漸浮現(xiàn)疑惑之色,才放下心來。
——看來這事是真的。
萬壽公主接著說:“是那興化知府當機立斷,找了三五十壯丁將汀州知府控制起來,接手了汀州府,救治災(zāi)民。”
梁瑞微微頷首:“確……”頓了一下,看了許煙杪一眼,察覺到?jīng)]有心聲反駁后,才續(xù)上后面的話:“確實是位好官。”
私自控制一地知府,誰也不知道陛下會不會怪罪,此人能為了百姓去冒丟官之險,實在難得。
許煙杪也感覺:“這人雖然……呃,總之,他確實是在為百姓做事�!�
余下兩人都知道“雖然”后面跟的是什么,又都默契地決定跳過這個聽起來就很痛的話題。
“如今賑災(zāi)已至收尾階段�!�
萬壽公主清聲述說。
“各地的受災(zāi)田畝已然勘造成冊,亦向戶部申請了撫恤,只還未送達�!�
“被災(zāi)戶口的草冊亦整理完畢,災(zāi)戶姓名,是否有牛、有畜、有倉庚、有生業(yè),是極貧還是次貧,男女大小幾口,戶首何人。來日查冊行賑�?瘴葑诱咭灿浐昧诵彰】冢羝錃w來,查冊補賑�!�
“撫恤未到,草冊尚未整理完畢之前,正賑應(yīng)當有的一月口糧,在我們到達之前,當?shù)毓賳T已賑濟到戶了�!�
想了想,萬壽公主補充:“每戶日授米五合,幼弱半之�!�
梁瑞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,但語氣明顯松快了很多:“殿下這些時日頗多辛勞�!�
盡管賑災(zāi)流程朝廷都有規(guī)定。但初次做此事者,若非親力親為,很難快捷地說出其中細節(jié)。
又感慨:“幸好近年福建大豐,當?shù)貍}儲支用充實,否則便要折價給銀了�!�
對于災(zāi)民來說,你給錢還真不如給一口吃的實在。畢竟,災(zāi)時買米,全靠朝廷和商家的良心,商家的良心是看其有沒有趁災(zāi)哄抬米價,朝廷的良心是看其有沒有費心平抑糧價。
梁瑞又細細問了流民問題,幾人正說著話,忽聽得遠處有呼聲:“殿下!”
側(cè)頭一看,是兵部司務(wù)連沆。
兵部司務(wù)一路跑來,還沒等喘口氣,就抬聲:“殿下!朝廷的撫恤到了!”
萬壽公主眨了一下眼:“可算到了!”
別看好像和許煙杪他們是前腳后腳到的,但這撫恤申請是一個多月前就到達了京師,那時候,福建的大聰明還沒上奏發(fā)寶鈔,這一個多月就是撫恤在路上的運輸時間。
此行萬壽公主為主,梁瑞微微拱手:“請殿下下令。”
萬壽公主黑葡萄似的眼中迅速浮起亮光:“我……”她定了定神,認真地說:“平時都是在登記草冊后,給每一位災(zāi)民發(fā)送賑票,領(lǐng)撫恤時全憑賑票,如今亦照舊例。”
“福建有八府,其中,我負責福州府,許煙杪負責汀州府,尚書負責泉州府,梁主事負責漳州府,連司務(wù)負責延平府,其余——興化府、邵武府與建寧府,皆由當?shù)毓賳T行賑�!�
萬壽公主也知許煙杪是被暗定了拿功勞的,但拿功勞也分層次,最低等的就是混吃等死來鍍金,最高等的……
“許郎�!比f壽公主問他:“汀州如今知府空懸,擔子最重,事務(wù)最多最瑣碎,你能否做好?”
——最高等的,當然就是,組織把重擔交給你。
許煙杪當著所有人的面,平靜地回答:“我能!”
*
許煙杪從沒有接觸過賑災(zāi),但之前大部分福建官員明顯狠狠抓了草冊整理,遞到許煙杪手里的冊子,記錄非常完整和詳細,只需要許煙杪按部就班下發(fā)賑款就行。
他只有一個人,但隨行的錦衣衛(wèi)有不少,每兩人一個衙門發(fā)放撫恤——過往無數(shù)次血淚告訴華夏的每一個王朝,撫恤能用京城帶來的人就用京城帶來的人,千萬不要用當?shù)伛憷�,他們是本地人,輕易就能欺上瞞下。
許煙杪叮囑錦衣衛(wèi)好好做,自己換了一身衣服,獨自到鄉(xiāng)野中。
他不懂救災(zāi),但任何一個現(xiàn)代人都懂一句話——
“要到人民中去�!�
想知道百姓有沒有過得好,這次撫恤和之前的正賑有沒有落實到位,百姓有何需要,都得親自去看看,才不會被欺瞞。
一家一戶敲門,借助討水喝的由頭,許煙杪假裝和對方聊天。
讓他高興的是,不少人家廚房中都有米糧,不算很多,但的確是朝廷發(fā)放的賑災(zāi)糧。
唯一不好的就是……
許煙杪摸著圓滾滾的肚皮,第三次去野外解手。
——水喝太多了。
“下次得換個敲門磚了,不然水中毒就完了……”
許煙杪嘀咕著從大樹后面走出來,才走出五十步遠,突然聽到一道哭聲,右手握住好不容易從腰間抽出來的火銃,許煙杪小心翼翼地摸過去。
“幸好……陛下派人教過我用火銃�!�
是個女人。
許煙杪一凜。更加握緊了火銃。
受過信息大爆炸的各種洗禮,他可從來不會用性別來判定一個人的強弱。
站在二十步之外,許煙杪高聲問:“那娘子!你在哭甚?”
女人一驚,站起來時腿一軟,整個人往后一倒,許煙杪下意識邁了半步,但還是謹慎地沒有跑過去——主要是對方及時把手掌撐在田埂上,緩了幾個呼吸,慢慢站起,露出一張淚痕斑駁的臉。
就隔著二十步距離,許煙杪和她交談,長得好看十分占便宜,那女子心防松得很快,帶著哭過后的濃重鼻音,告訴許煙杪:“村里要向河神祈雨,將我送給河神做妻子�!�
許煙杪的表情肅穆起來:“這事——當?shù)毓賳T不管?”
女子垂睫:“就是知府同意的�!�
許煙杪連忙去翻系統(tǒng),但怎么翻都沒有翻到汀州知府同意這事的八卦,正疑惑這人是不是騙了自己,腦中靈光一閃,去翻了興化知府,果然翻到了。
這人為了升官,想到了一個歪主意——行祭河神之禮,倘若上天下雨,他就把功勞攬在自己身上,倘若上天不雨,他就假裝沒有這事。
許煙杪眉頭緊蹙:“你家人呢?他們也……”同意?
那女子臉上露出了苦色:“妾乃青妓�!�
許煙杪呆了呆,才反應(yīng)過來,青妓就是(幼)(妓)、雛妓的雅稱。細細一看,才發(fā)現(xiàn)女子濃艷的妝容下面,依稀能分辨出稚嫩眉眼。
——這確實是一位未成年。
妓女又哪來的家人?
許煙杪急道:“我是朝廷的人,朝廷的吏部司務(wù),你和我走,我替你做主!”
女子面上露出喜色,下意識往前走了兩步,又猛地止步,望著許煙杪:“不行!妾不能走!”
“誒?為……”
“村里人每過一炷香就會來尋妾!若是找不見妾,全村出動,郎君會被打死的!”
一炷香,就是五分鐘。
許煙杪又說:“我去尋人救你!”
那女子又搖頭:“二刻之后,便要開祭了�!�
二刻就是半個小時,絕對不夠他來回。
許煙杪捏著手指,一時為難。
那女子表情又是復雜又是感激:“多謝郎君,郎君心善,是位好官,妾不過是煙花之地的污濁之人,哪里值得郎君搭上性命,郎君快走罷,村里人快來了�!�
然后她看到青年低頭開始脫衣服。
女子瞪大眼睛:“……郎青年把外袍麻溜地脫下來,丟給她,隨后,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:“我長得秀氣,裝成女人也不會露餡�!�
“你把外裙也脫給我,披上這衣服,去最近的衙門尋發(fā)放賑災(zāi)糧食的人,他們是錦衣衛(wèi),讓他們調(diào)兵過來。有那件衣服作證,他們會信你的。至于我,不用擔心,我能夠周旋到你過來�!�
如果不行,反正他也不怕死。
第76章
去你祖宗的吉兆!
你不怕,我們怕�。。�!
在暗處的錦衣衛(wèi)直接化身世界名畫——《吶喊》。
事情是怎么發(fā)展到這個地步的呢?
大概是,他們是暗衛(wèi),又不是妖魔鬼怪,能夠直接隱身。他們通常有障礙物就借障礙物掩體,沒障礙物就假裝路人路過。
但是,這絕不包括小白澤想要去茅房的時候。
總不能若無其事走過去,在旁邊扒褲子一起放水,順便打招呼:“嘿,兄弟,你也在這里如廁�。 �
那不叫暗中保護,那叫變態(tài)!
總而言之,他們不想成為變態(tài),更不想變成被小白澤廣而告之,整個京師都知道的變態(tài)。
錦衣衛(wèi)們尋常時是吊在不遠不近的地方保護著許煙杪,火銃隨時準備發(fā)射子彈——在許煙杪遇到那女人的時候,不遠處的錦衣衛(wèi),早就拿火銃對準女人,一有問題,就立刻開槍。
然后,他們就看到雙方似乎聊了幾句之后,許煙杪就開始脫衣服。
錦衣衛(wèi)們:“!��!”
野合???
許郎也到這個年紀了嗎?我們需不需要背過身去,可萬一那女子趁著二人地上翻滾之跡,一刀割了許煙杪喉嚨怎么辦?
正糾結(jié)著,就看到他們互換了衣服。
再然后,女子掏出胭脂粗粗給許煙杪上了個妝……別說,許郎穿了女子的衣裳,又涂抹胭脂水粉,還真雌雄莫辨起來。
纖長的睫毛,黑白分明的眼睛,白凈的面容上潤一層胭脂底色,艷得十分漂亮。
他沒穿過女式衣裳,三下五除二穿得十分豪放,還提高下裳,拿在手上抖了抖,嘟囔著:“這東西快拖到地上了,走起來真不方便�!�
布料層疊地堆在膝蓋處,露出弧度優(yōu)美的小腿和往上小半塊肌膚。
別說錦衣衛(wèi)了,那女子都覺得:“……真是要命。”
許煙杪光顧著折騰那個不好走路的裙裳,隱約聽到耳邊傳來聲音,訝異抬頭:“你剛才說了什么了嗎?”
那女子臉一紅,只覺得自己怎地也成了青樓那些貪淫溺色的嫖客,連忙應(yīng)了一聲,又道:“咱們要在那些村民出來尋找之前,回到村里,我再給你穿上嫁衣,蓋上紅蓋頭——我又是濃妝,他們只要不卸妝,應(yīng)當分不清真假。”
許煙杪立刻單手抓住裙擺,拉著人跑:“指路,我們跑快一些,越少浪費時間,得救幾率越大!”
然后就是許煙杪到了村里,換了新娘服,紅蓋頭一蓋,坐在床榻上。那女子裹著許煙杪的衣服,拼命往縣城方面跑,生怕去晚了,害了恩人。
徒留那三五個錦衣衛(wèi)麻了爪子,躲在附近嘀嘀咕咕。
“怎么辦?陛下說了,要在不危及小白澤生命的前提下,給小白澤最大的自由。”
“主要是,現(xiàn)在沖出去已經(jīng)晚了——之前小白澤和那女的聊天時,我們離得遠,也聽不清,就看到小白澤和對方換了衣服走到村里。誰知道小白澤是來做這個的�!�
“確實,如果驚動村里的人……”
“那就開火銃�!逼渲幸幻\衣衛(wèi)冷酷無情:“他們知情識趣還好,若是阻攔,襲擊朝廷命官,死不足惜!”
另外一名錦衣衛(wèi)更為謹慎:“但你不知道,你開火銃之后,那些人是暴動,還是束手就擒�!�
也不需要太多,幾十個人暴動,就能讓他們自顧不暇。他們不是為了殺人來的,他們首要目標是保護許煙杪。
“那我們把小白澤打暈帶走?至于追來的村民,他們要找的是那女子,又不是我們。”
這個提議讓得不少人心動。
又有錦衣衛(wèi)否決:“我們是要保護小白澤的命�!�
其他人一頭霧水:“我們這不就是在保護小白澤性命?”
那錦衣衛(wèi)道:“你們也看到了,小白澤心善。倘若他知道那女子還是死了,會不會把罪責歸結(jié)于自己?念頭一直不通達,導致自己郁郁而終?而且,就算他們不找那女子,在村中隨便拉一名女子出來先湊合著呢?我不殺伯仁,伯仁卻因我而死,小白澤能夠不愧疚?”
錦衣衛(wèi)們面面相覷。
其實他們也不知道許煙杪會不會是這種心態(tài),但……萬一呢?
賭不起啊!
“那就等祭河神時強搶!”一名錦衣衛(wèi)咬牙:“屆時,也連累不到那女子性命,我們開幾槍先震懾住他們,然后尋個機會擒住其中有親眷的人,以他們性命相威脅,便可令村民無法擰成一團�!�
至于為什么不現(xiàn)在做……還是那句話,怕他們再隨便拉個女人獻祭,怕許煙杪愧疚到郁郁而終。
剛敲定主意,幾人就看到一群村民涌到屋子里,將頭頂蓋頭的“河神婦”拉出來,拉進轎子里,吹鑼打鼓往干涸的河邊去。
幾人小心翼翼地摸在后頭,也幸好這是一群村民,沒有什么反追蹤意識。
到了河邊,那個本來應(yīng)該在興化府賑災(zāi)的興化知府居然出現(xiàn)在此地,穿著一套行祭典的大禮服,精致又復雜,整個人看上去極有威嚴。
他負責新婦出嫁之前的訓誡。
說了一大通話,蓋頭下面,許煙杪總結(jié)一下,大概就是:
你只是一個還沒出閣的青妓,原本是要去接待三教九流,在花樓里渡過青春,晚年得一身的病,孤苦伶仃——甚至大概率活不到晚年。但現(xiàn)在不一樣了,你要成河神的新娘了,是去享福的!
之所以選你,是因為你“干凈”,沒伺候過人,但是又懂很多伺候人的技巧。
你嫁給了河神就要好好侍奉祂,你的出嫁是有價值的,能換來大雨解救萬民,以后我們都會感念你的恩德。
許煙杪:“……”
【呸!】
【真不要臉!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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