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
再往前一步就走進那個骯臟的世界。
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厭倦感襲來,側過臉,只見小姑娘仍安安靜靜坐在小凳上頭,像云朵,是糖果,美好得那么容易破碎。
他莫名地平靜下來,朝前走去。
*
“死者姓名福爾岱,23歲,是這個別墅區(qū)開發(fā)人的大兒子,初步判斷死亡時間在半個月前,后腦有生前受到重擊的痕跡,至于是不是致命傷,還需要進一步分析�!�
“死者之前在三流大學上學,四年前因為擾亂課堂秩序、違反校規(guī)毆打老師被退學,之后就回到浪漫港交了一群狐朋狗友,開了一間ktv,白天睡覺晚上唱歌。去年年底有過酒駕傷人的案底。”
“這次發(fā)現(xiàn)死者的是他堂弟。”
老三抬起下巴,示意蔣深去看樓下沙發(fā)上的那個人。
油頭,牛仔衣,褲子剪的到處是洞,脖子、手、腳、褲袋上掛滿鐵鏈條,叮叮當當?shù)貋y響。
“好像有點來頭,不停喊著他爸誰誰誰的,什么都不肯交代�!�
負責詢問情況的是小六。
他年紀輕,娃兒臉,表情嚴肅,奈何氣場壓不住,被這人處處找茬,臉都氣得繃起來,馬上就快壓不住破口大罵的沖動。
好在蔣深下來得及時,讓他這股火氣咽了下去,否則一場大鬧少不了。
“老大,這小子狂得很,什么都問不出來�!�
“沒事,我來�!�
蔣深拍一下他的肩膀,接過記事本,啪一下摔在桌上。
對面吊兒郎當?shù)那嗄瓯粐樀靡粋激靈,不過撓撓耳朵,下秒鐘恢復成滿不在乎的樣子,二郎腿敲得高高的,尖頭鞋一甩一甩沖著人。
“名字�!�
“這不都說過了么?”
“再說一次,名字。”
蔣深也坐在沙發(fā)上,身體壓得很低,猶如蟄伏的獸。
他那兩顆眼珠有點冷冰,有種冷漠,好像不管看什么,都像在看尸體,血淋淋的。
對方不爽地別開腦袋,翻了個大大的白眼:“福山岱。”
“和死者什么關系?”
“他我哥,我他弟,夠了沒?”
“今天為什么來找死者?”
“找他玩唄�!�
“死者其他家屬在哪里?”
福爾岱手機聯(lián)系簿上一串兒小馬仔剩下狐朋狗友,就沒有親人。
“他媽死了,還有個爸�!�
福山岱一臉想走的表情:“三百六十五天,他爸三百六十天在國外,前幾天還把他弟叫過去幫忙了。你們問完沒?”
蔣深筆跡凌厲,一橫一豎如刀尖,唰唰記錄著。
“死者生前招惹過誰,你覺得誰最有嫌疑殺他?”
“那可多了去了,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好吧�!�
看得出來這倆堂兄弟并非真兄弟,說到仇家,福山岱臉上流露出幾分幸災樂禍的笑容。
蔣深問:“福爾岱有沒有別的朋友?”
“我知道你什么意思,就想問他有沒有真朋友是吧?不沖著錢和玩的那種?”
福山岱嗤笑:“沒有,一個沒有,有才怪了�!�
“他這人,你去外頭打聽打聽,傻b中的傻b,什么破脾氣。今天找你勾肩搭背,說什么好兄弟有錢一起賺,有女人一起玩,手頭好東西大家都來摻一腳,改天組個兄弟幫全國橫著走。
“到了明天,你把錢備好了,問他有什么賺錢生意,他就笑你腦子有病,什么都當真。再過兩天,你不理他,他屁顛屁顛又跑你家敲門來了。好酒好菜給擺著,臉上笑嘻嘻,左一句那天遇著事了不高興,右一句我們還是好兄弟,有福同享有難同當。毛病。
“人不仗義就算了,他還好色,天天仗著自己有點錢,看上別人的女朋友、妹妹,想方設法逼著別人做介紹。光這事都鬧了不下十回,你說人要多賤才沒事找事,找他做真心朋友?”
“我說怎么今天不對勁呢!”
似乎想起什么,福山岱一巴掌拍在桌上:“這玩意兒有兩個保鏢來著。黑皮膚,一米九,國外找來的,連我們這兒話都說不來,不過拳頭牛逼,一挑五的水準。
“福爾岱這b膽小,知道自己仇家多,平時連拉屎蹲坑,都要讓他倆守在門外。今天我過來,沒看見他們,說不定就是他們殺了福爾岱跑了�!�
他異想天開,越想越像那么回事。
蔣深看著自己寫下的一行總結語:福爾岱,親屬失聯(lián),沒有朋友,保鏢消失,社會關系混亂,江濱別墅非案發(fā)現(xiàn)場
。
他已經(jīng)能預料到,這個案件將很棘手,尤其還缺個入手點。
發(fā)現(xiàn)尸體的別墅似乎鮮少住人,現(xiàn)場除了福爾岱的尸體、手機之外,沒有任何個人物品。
“死者名下還有別的房子么?”
小六一直站在旁邊沒走,恰好問出,蔣深想問的問題:“他應該很少住這里,是不是都住在別的地方?”
福山岱不是很樂意回答他,語氣沖得要死:“廢話。不住這,肯定住別的房子,不然睡大馬路?”
“他住哪?”
換成蔣深,福山岱嘴巴一撇,照實回答:“浪漫港太破,沒什么好玩的,他嫌棄這邊,平時都住A市�!�
“具體地址�!�
“什么山來著,求兒子很靈的寺廟那個山?后面的后面有座山,山頂有個三層樓。他住那邊,游泳打球什么都能玩,就是人少沒意思,所以差不多隔兩個月就喊我們?nèi)ゾ邸?br />
戛然而止。
像是說了不該說的話,他下意識抽了自己一個嘴巴,反而暴露了這點。
蔣深眼皮一抬,“聚什么?”
“沒、沒什么,就兄弟朋友聚起來玩玩唄�!�
福山岱忽然坐立不安起來,頻頻低頭看自個兒的黃金手表,“該說的都說了,我走了�!�
“說清楚再走�!毙×癫恢聿挥X繞到他伸手,雙手按壓住肩膀不讓動彈。
蔣深問:“玩什么?”
“你們這群人有完沒完了?老子不陪你們玩了,趕緊的放手!”
小六不松手。
再次重復:“玩什么?”
福山岱不耐煩的表情越來越重:“傻b吧你們,別他媽以為我不懂,你憑什么扣著我?不就是個條子么,再他媽不放開,小心老子回頭找你麻煩,讓你吃不了兜著走�!�
蔣深第三次,一字一頓地問:“我問你,都,玩,什,么?”
“玩你媽!”
火氣說來就來,福山岱一腳踢翻果盤,大喊:“知道老子的老子是誰不?媽的狗雜種,老子一句話能讓你丟飯碗,你腦子進屎了惹老子?”
流光溢彩的玻璃光盤,咣當碎在地上。
蔣大隊長猛地俯身,一個伸手,一把抓住福山岱的衣領,“你知道我是誰不?”
你他媽的還真動手啊?
警察還帶打人的,這不流氓么?
以前光看福爾岱這么對付條子,挺好使的,怎么到他這就倒霉,碰上個硬釘子?
福山岱傻眼了,抖著嘴唇問:“你、你不警察嗎?”
蔣深不回他。
誰知道趕早不如趕巧,老五這家伙回來得及時,笑哈哈湊過來:“你問他?我們老大是吧,你問他?沒事,以前就一當兵的,沒什么了不起�!�
那就好。
福山岱剛放下心,那邊老五又接上:“也就是接過三五個任務,弄死過三五個罪犯頭頭而已啦。我們老大這人什么都好,就一個毛病,下手老收不住。本該留活口的犯人,他一生氣就給整沒了,部隊里氣壞了,都不要他,這才給退回來當警察。
“你別說,我都記不清他來A市這兩年,因為毆打嫌疑犯被記多少次過了。我給你數(shù)數(shù)啊,前年三月一次,四月一次,五月沒有,六月一次……”
編得跟真的一樣。
眼看福山岱被唬得一愣一愣,蔣深面無表情,舉起拳頭,朝著他的鼻梁往下砸——
“我我我說!”
福山岱雙眼緊閉,扯開嗓子吼:“我什么都說你他媽有話好說別打人�。。。。。 �
*
坐回沙發(fā),經(jīng)過身心雙重威脅的福山岱精神萎靡,老老實實全給交代。
“福山岱隔兩個月打電話,說是找我們?nèi)ゾ蹠媾�、賭錢。
“其實他真正要玩的,還是女人。
“我爸是信風水的,覺得他那個房子建在矮山頭上,四面沒有活水,只有山,意思就是活路被斬斷、只剩死氣,不吉利,知道之后都不讓我去那邊,所以我只去過一次。
“那次是五月,下午兩點左右,車停在半山腰,我打小路走上去,不知道怎么的就走到一片林子里,然后看到——
他停住了,好似難以出口。
小六催問:“什么?”
“看到——”
“幾個女人�!�
“就,怎么說,長得都挺漂亮的,身材很好,沒怎么穿衣服,就裹著那么一丁點布到處跑�!�
“然后還有幾個男的
——
我不認識,可能是福山岱別的地方交的朋友
——
穿個背心短褲衩,手里舉著槍,在后面追著他們跑�!�
“當然不是真的槍�!�
福山岱連忙解釋,表情古怪:“我看著他們開槍了,沒子彈,就一彩泡兒,噗一下打在女人身上,那個女人就停下不跑。然后——”
“然后他們就、就、整起來了,懂吧?”
“就這樣這樣、那樣那樣,都是男人,你們懂吧?”
他連手帶腳地比劃,表情越來越怪:“我看那女的在哭,不停隔那兒喊,我還問了一句他們在干什么。”
那男人肥頭大耳,死死壓在漂亮女人身上,邊搞邊說:「找個樂子啊,就是個游戲嘛,誰抓住就是誰的,你玩不玩?」
撿起地上的仿真獵槍就扔了過來。
福山岱印象深刻,但他也說不清。
為什么當夏日午后的陽光,透過枝葉縫隙,一個圈兒、一個圈兒落在地上的時候,他會對身形重疊的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,那種位置上的上與下,皮膚上的黑與白,還有力氣的大與小,印象那么深刻,以至于一時間怔在原地。
那是一種絕對原始的行為。
粗魯、野蠻,透著弱肉強食的本質,已遠遠超越人類的極限,使一個人的面貌、形狀變化,變得像一只丑陋的、口水淋淋的野獸。
“那個女孩什么表情?”
蔣深冷靜地問:“從你的角度判斷,她愿不愿意玩這個游戲?她的哭,是在求助,還是游戲的一部分?”
這話傳到記憶里,福山岱好像到了這時候,整整兩年之后,才想起來去看一看,那女的什么表情。
他低下頭。
正對上涌出淚水、紅通通的、正在死掉的一雙眼睛。
她死得那么快,那么輕易。
就像她的防御是那么薄,她的漂亮在現(xiàn)實世界里那么虛,一旦被撕毀,就死去了。
“你覺得她愿意么?”
不帶一絲情感的聲音響在耳際,如一把刀扼在喉頭。
“我覺得……”
“我覺得她可能……”
“應該……”
“大概……不愿意……吧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
福山岱用力搓著臉皮,強行把自己抽離。
“我不是很懂這個�!�
他說:“我上面有三個姐,我媽是寵我,但我姐我爸管得嚴,要是玩了女人,不小心弄大肚子,找上門來,他們活活打死我的�!�
“我到現(xiàn)在都沒真正碰過女人,頂多看過兩部片子。片子里的女人不都這樣么,開頭哭,說不要不要,之后又被搞得不要不要,我怎么知道他們到底在玩什么�!�
“——所以你沒問�!�
蔣深用陳述的語氣,福山岱突然有點煩悶,找不到原因。
“沒有�!�
他回答。
“沒有告訴其他人�!�
“沒有�!�
“沒有報警�!�
“沒有。”
他不自覺撥弄褲鏈子,咕噥:“我爸打電話讓我回去,我就直接回去了。不管她怎么想的,反正我沒有弄她,這是實話,你們不信拉倒�!�
小六忍著怒氣問:“這種聚會持續(xù)了多久?一直到福爾岱死之前?”
“去年年底就停了吧�!�
福山岱仔細回憶,肯定自己的回答:“我記得好像有個A大的女的鬧上門,被我大伯,也就是福爾岱他爸知道了,那天晚上直接把福爾岱扒光,趕出去凍了半個晚上,給送醫(yī)院去了。后來福爾岱就再也沒提過這個事情�!�
小六:“知不知道那些女孩從哪里來的?”
“不太清楚,福爾岱誰都不告訴。我只聽幾個朋友說過,在福爾岱ktv里兼職的女學生也去了別墅,一個晚上賺了好幾百,后來再也沒來酒吧上班了�!�
說完,福山岱縮縮脖子,小心翼翼地問:“這下知道的真的全說了,我能走了嗎?”
“手機號碼留下,有需要再來配合調查。”
蔣深這么說的時候,小六一臉難以理解,“隊長!他這種人說的話怎么能當真,說不定他根本就——”
“別浪費時間�!�
蔣深做好的決定沒人能改變。
本子一合,他對組員說:“收拾東西,我們?nèi)嵉乜纯��!?dt class="g_ad_ph g_wrap"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