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0章
七點,她就像一張微粒組成的虛無圖像,四肢面貌在他們面前緩慢而又清晰地逐一分解、消散。
“看來他不打算來,你們白忙活了。”
陳嘉盼伸了個大大的懶腰,表情有點兒幸災樂禍:“這可怪不到我身上啊。再說,無論陳嘉禾失憶還是和好,反正他都不記得了。經(jīng)歷誤會之后全家人一起過上幸福美滿好生活什么的,老經(jīng)典HE結局了。又不妨礙你們,你們干嘛上趕著做吃力不討好的事?”
她喊陳嘉禾,一律連名帶姓,擺明不太待見。
不像陳嘉禾一口一個姐姐,做夢都依戀至極。
搞不懂他們姐弟之間的復雜糾葛。A學姐只在乎自己被附身得值不值。因此提出:陳嘉禾不來,趁著陳嘉盼還沒有徹底消失,他們應該帶著她去找他。
其他人紛紛點頭同意。
唯獨陳嘉盼抵死不從。
人鬼爭執(zhí)之間,七點半,陳嘉盼的身體已經(jīng)‘消失’了大半。照目前的速度下去,要不了半個小時,她就將完完全全、徹徹底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。
可她還是堅持不去陳家。
“那你留信�!�
學姐退了一步,面無表情道:
“不能握筆就用我的身體,沒有力氣附身就讓他們代筆。隨便什么方式,反正你必須跟陳嘉禾說清楚,你是怎么死的,為什么不愿意見他。這樣才算公平�!�
——公平。
她所說的公平。究竟指的是交易本身,還是費盡千辛萬苦,好不容易找到姐姐卻失之交臂的陳嘉禾呢?
沒人知道答案。
陳嘉盼收起笑臉,考慮良久。
終是再度附上學姐的身,接過紙筆,在開頭一筆一畫地寫下四個字:
致陳嘉禾。
*
周末過后,又迎來萬惡的星期一。
陳嘉禾上午請假,下午才來學校。
剛進教室,同桌便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,咬牙切齒道:“不夠意思啊你,怎么要休學也不提前打個招呼?要不是老班上課的時候提了一嘴,我這當同桌的得猴年馬月才反應過來!”
原來這事都傳開了啊。
陳嘉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:“我媽媽身體不好,我爸前兩天才下定決心辭職。他說突然發(fā)現(xiàn)我們一家人以前相處的機會太少,都沒有一起旅游過,所以……”
“可以啊,休學去旅游!怪不得星期五看你跟你爸媽還有老班在校門口聊了半天,敢情就為這事。真爽。”
同桌羨慕得不得了,又問:“下午課上完就走?你準備休多久�。窟回來么?”
“看情況吧,還不一定�!�
陳嘉禾坐下來,低頭往抽屜里一瞥,發(fā)現(xiàn)里頭放著一份淡綠色的信封。
同桌:“哦,這信啊,早上一個賊漂亮的學姐放你抽屜里的。還有一個盒子看到?jīng)]?說什么社團的,喂,該不會是情書吧?可惡,你小子什么時候勾搭上女生的,居然不告訴我……”
……又是詭談社?
想起昨天那三個自說自話、還擅自翻書包的學長學姐,陳嘉禾不由得皺眉。
他對他們感官不太好。
可是手上這封信,薄薄的,邊緣一圈嫩綠包邊,正面點綴著幾顆小巧的圖案,還散發(fā)出淡淡的香氣。分明是相當小女生的花哨樣式,不知道為什么……他鬼使神差地拆開了。
里面一共有兩張紙。
一張大到不可思議,光看背面,洋洋灑灑全是字;
一張又小到不可思議,好像只是一張便利貼。
該不會是惡作劇吧……
陳嘉禾慢慢展開大的那張。
致陳嘉禾。
首行這樣寫著。
咦。確實是他的名字,而非同音字?
他抱著疑惑看下去。
致陳嘉禾:
聽說你在找我,還忘了很多我的事。
關于前半句,我想說沒必要。
至于后半句,挺好的。
其實我根本算不上一個好姐姐,但如果你一定要搞個明白的話,好吧。
簡單明了一句話:我是你姐。
我叫陳嘉盼。
盼就是盼你,盼陳嘉禾的盼。
我不喜歡你。
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(估計比你能想到的還長)我都,非常,不喜歡你。
我想你會問我為什么,你可能會覺得無辜,無助,甚至莫名其妙。
有關這點,我本來有一千個理由、一萬件事情可以說。不過可能因為死了太久,一部分我認為糟糕的、惡心的事情都忘得七七八八,最后絞盡腦汁能想起來的,也就以下兩件事。
——哦,對了,我死了,不好意思。開頭忘記說了,死亡原因遲點說。
第一件事發(fā)生在你四歲,我八歲的時候。大概在爭論一道數(shù)學題吧?不是加法就是減法,就當4+4=?好了。
既然我們會發(fā)生爭執(zhí),那就很明顯了,——我們有不同的答案。當時面對幼兒園中班的你,正在上小學二年級的我當然掌握著正確答案。只是你不服氣,一定要找大人們當裁判。
那天家里在擺酒席,客人特別多。大家吃得正起勁,你哭著跑出去問,4+4是不是等于10?(就當這個數(shù)得了)
劃重點:你是哭著跑出去的。
事后我一直在想,是不是因為我沒哭,所以他們才異口同聲地否認掉我的正確答案。不但笑著說出:“4+4肯定等于10嘛,小寶怎么這么聰明��?比你姐聰明多了”這種連小學二年級生都為之不屑的謊言。
還在背地里死命掐我的胳膊,一邊念咒語似的重復說:“你是姐姐,你是姐姐,你是姐姐。”一邊逼著我當著所有人的面承擔錯誤,以此止住你的眼淚。
但問題的關鍵真的是眼淚嗎?
應該不是吧?
第二件事,可喜可賀,你從小學六年級畢業(yè)了,而我榮升重點高中的新生。
我從來不知道為什么老媽喜歡把我排斥在整個家庭之外。她給你們打飯、拿筷子遞湯勺,但不給我拿;她為你們洗衣服、刷鞋子,毫無怨言,卻要把我的衣服單獨拎出來,讓我自己洗。
就好像我是小三生的,不在她的照料范圍之內,對吧?她不想替我打掃衛(wèi)生,不想替我收衣服,不愿意讓我占到任何便宜,否則就臟了高貴正室的手。
我確實不知道為什么,不過,我畢竟智商正常,多少還是能感覺到一點的。
她不喜歡我。
老爸也不太喜歡我。
比起你,幾乎所有親戚都不待見我。
言歸正傳,讓我真正不得不正視這件事的起因,僅僅是因為一頓早飯。
那天,家里沒煮粥。我六點鐘被一頓河東獅吼叫起來洗衣服,而你跟表弟睡到八點起床。
你說餓了,表弟也餓。
老媽就說給你買早飯。
你們的談話沒有經(jīng)過我,當然也沒有人特地通知我。(我還在勤勞地洗衣服)等我發(fā)現(xiàn)老媽出門的時候,下意識想讓她給我買一份早飯。以后發(fā)現(xiàn)她已經(jīng)走出去太遠,而且沒有帶手機。
人有的時候是有第六感的。
或者說,有點自知之明吧?
當時我就在想,不會吧,不會吧,應該不至于買份早飯都不帶我吧?
結果還真是。
多豐盛一頓早飯啊,有你的,有表弟的,有老爸的,還有老媽她自己的,偏沒有我的。
說老實話,我一般不喜歡吵架。
不過遺憾的是,我脾氣不是很好,有時候控制不住自己。所以還是吵了。
一開始其實也不算吵。
我問為什么沒有我的早飯。
老媽說忘了。
我問為什么忘記我。
老媽說誰知道,忘了就是忘了。
我說家里有這么多人,為什么連客人(表弟)都記得,偏偏忘記的是我?為什么你從來不反思自己,為什么永遠這么‘本能’地忘記我,忽略我,而不去正視行為背后的潛意識呢?
——我承認,我當時的語氣比較沖�?赡茏雠畠旱娜耍肋h都不該嚷嚷著讓她的爸媽反思自己。(兒子說不定能行,說不定不行,我不確定。)
然后戰(zhàn)爭就這么一爆發(fā)了。
“你自己沒手還是沒腳?忘了就忘了,自己去買不行?”
“成天為這點小事斤斤計較,跟你親弟弟計較,注定是個白眼狼!”
“我真是上輩子作孽才生了你,還指望你給我養(yǎng)老?算了吧!指不定以后怎么狼心狗肺!”
老媽叉著腰罵個沒完。
老爸坐在客廳里看報紙,紋絲不動。
你跟表弟像兩只鵪鶉垂著頭啃包子。
相同的事情我經(jīng)歷挺多的,可只有這個畫面,我對它矯情的評價是:做夢夢到,都會哭著醒過來的程度的孤獨感。
所以不難想象,為什么我討厭你吧?
你真的不知道嗎?沒有感覺嗎?
你生來就擁有了我這種人,就算拼命去抓、去求,可能永遠都求不到的東西啊。
你問是什么東西?
一些大人的關注。
一種不容置疑的、絕對的正確性。
一些哭也好,笑也好,反應遲鈍也好,調皮搗蛋也罷,無論如何都被善待的人生。
還有一些優(yōu)先權。
一些微妙的尊貴感,安全感。
舉例來說,兒子就算尿在老爸身上都是有志氣、有挑戰(zhàn)精神的象征。
女兒的話,連無意間坐在老爸的衣服上,都被視作一種以下犯上的侮辱。
我就是因為這個討厭你的。
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積累起來,盡管我清楚,你可能確實是無辜的。但是——潛意識——我做過兩個夢。
一次夢到你從山上摔下去,一次夢到你掉進水里。我很確定夢里的我可以救你。然而那個我只往前走了兩步,就猶豫著停下了,選擇冷漠地看著你死掉。
如果世界上沒有你就好了。
如果我沒有弟弟就好了。
如此一閃而過的想法就是潛意識。
所以說我根本沒有不是一個好姐姐。我自私又惡毒,你真的沒必要找我。
至于我的死因,說起來就更簡單了,完全就是‘早飯事件’的翻版。
發(fā)成績單前兩天,老爸老媽第一次、主動提出要幫我搬寢室。
我好像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酷。我沒出息,我挺高興的,坐在寢室里一直等。
等。
等。
等。
然后打電話問他們,為什么還沒來。
他們回我,忘記了。
下面就不用我重復對話了吧?
結局就是他們掛斷我的電話,直接關機。而我再次失控,突然決定要留在寢室里,直到他們來接我為止。
是我躲過了宿管查寢;
是我對除他們之外的所有人隱瞞了自己的去向;
也是我,熱得迷迷糊糊,有過一瞬間想給他們打電話,卻又不愿低頭認輸。
整件事情都是意外。
無論誰問我,誰是罪魁禍首?我都會報出我自己的名字。因為人本來就應該為自己的生命負責,不必牽扯他人。
但你要問我究竟問題出在哪里。
我會說不知道。
我不知道做女兒,女孩,女生,女人到底錯在哪里,差在哪里;
我不知道區(qū)區(qū)一個做女兒到底有沒有權利要求爸媽不要重男輕女;
我不知道做女兒是不是在認清真相后就放棄對親情的渴望,否則落得不好的下場,就等同自取其辱,活該。
我什么都不知道。
事實證明,我也什么都沒做好。
得知你在找我的時候,我覺得生氣,郁悶,無法理解;
得知你不來見我的時候,我覺得輕松,解放,卻又有那么一點點失落。
你看,人就是這么矛盾的生物。
既不屑又夢想;
既討厭又期待;
我真的討厭你嗎?
你真的有那么惹人討厭嗎?
在瀕臨消失之前,面對這封告別信,我最后一次問自己,得到的答案是:
我不討厭你。
我只是討厭做你的姐姐。
真的,真的,太討厭了。
所以再見,陳嘉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