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1章
謝謝你來找我。
也謝謝,你最后沒來見我。
落款:一個死人,陳嘉盼。
*
信紙像落葉一樣從手中飄落。
陳嘉禾視線模糊,揉了好幾次眼睛才看清第二張紙條。
您好,委托人陳嘉禾:
依照您的委托內(nèi)容,我們展開調(diào)查后得出結(jié)論:您確實曾經(jīng)有過一個姐姐。
她叫陳嘉盼,身高168cm,體重55kg
她最喜歡的顏色是嫩綠、鵝黃,最喜歡的食物是,討厭榴蓮跟苦瓜。
去世三年間,她一直滯留在校園之內(nèi),然而并沒有化為厲鬼。因此我們合理猜想,她之所以久久不散的原因,或許是天性活潑,尚未厭倦校園生活。又或許,她一直在等待著家人前來尋找。
——因為她心里很清楚,那個人不會是別人,只會是她‘膽小但固執(zhí)’的弟弟。
三年前,她去世前,曾經(jīng)為您準備過一份禮物。
很遺憾,我們未能找到完全相同的禮物,只能以她的名義送上相似品,希望您能接收。
另外:您經(jīng)常夢到的那串數(shù)字,正是陳嘉盼生前最愛用的密碼,而后延伸為家庭常用密碼。
2月12日是您的生日。
7月23日是您姐姐的生日。
請將它們牢牢記住,不要再忘記。
謹此。
您的委托已結(jié)束,歡迎下次投遞。
*
禮物……三年前,姐姐,不,陳嘉盼準備送他的……禮物……
陳嘉禾捧起那個小小的鐵盒,手指顫抖著撥動數(shù)字。
2、2、3、7、1、2……
啪嗒,鎖開了。
一個款式老舊的mp3靜靜地躺里面。
看到它的一瞬間,所有過往、被刻意封鎖的情感,宛如海嘯般排山倒海地涌出來。
陳嘉禾立刻認出來了。那是三年前,陳嘉盼參加校園十佳歌手贏來的獎品。
是她唯一一件獨自擁有的東西。
她喜歡得不得了,下載滿自己喜歡的歌,不分白天黑夜的聽。
也是他們爸媽怎么看都不順眼,無論怎么明吵暗示地施壓,她死都不肯送給他的東西。
那時,所有人都說陳嘉盼長大了,變得自私自利了,居然學(xué)會‘吃獨食’了。
所有人都以為陳嘉禾永遠沒有機會碰到那個mp3
一下了。包括他自己,也是這么認為的。
但是三年前,出事之前,陳嘉盼到底還是決定把自己最心愛、最稀有的東西送給她的弟弟,陳嘉禾了。
三年后,物是人非。
mp3終究以這樣的方式來到眼前。
而它曾經(jīng)的主人,他的姐姐——
這下他的姐姐——才是真真正正的離開了——再也不可能——回來——
他錯過了最后的機會。
他永遠地失去了姐姐。
這一刻,陳嘉禾再也忍不住,抱著信紙與禮盒,在嘈雜的教室里泣不成聲。
第119章
詭談社(22)
陳嘉禾給詭談社回了一封信。
信放在社團活動室外的自制投稿箱里,直到兩天后,才被社長意外地摸出來。
信很長。
開頭感謝詭談社的費心,措辭直白而真誠。接下來,似乎是一些對上封信的回應(yīng):
一直以來,我都有所察覺,作為弟弟,作為男孩,我確實天然擁有著一些偏愛。
誰可以理所當然地獲得飯桌上最后一個雞腿,誰不可以;誰初次上學(xué)被爸媽一天四趟來回地接送,誰握著兩塊零錢哭著問鄰居阿姨如何坐公交車;誰先買新衣服,誰先收到玩具;誰的生日有蛋糕有全家桶,又是誰的生日只有隔壁奶奶送來的一碗長壽面……
我真的不知道嗎?
不,我一定是知道的。
從外界給予的反應(yīng)里,周遭清一色的鼓勵贊美里。當我稍有進步便能被掌聲笑臉包圍,即便做錯事,大錯特錯,也不過被一句輕輕嗔怪時。
我很清楚自己擁有著什么樣的特權(quán)。
“沒關(guān)系,誰讓她是姐姐�!�
“你可是我們家年紀最小的男孩子�!�
我成長在這類聲音里,卻從來沒有深入思考過,究竟是什么讓我備受優(yōu)待。
真的是因為‘我’嗎?
真的是因為做得好嗎?
可能潛意識畏懼著真正的答案,我不愿去想,也沒想過反駁。
沉默地接受著好意。我曾經(jīng)以為所謂的差別待遇不過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,甚至有點習(xí)以為常。
可時至今日才明白,有些事,作為利益既得者可以說小,受害者卻不能。
有個說法叫做沉默的幫兇,這么說來,其實真正自私的人是我。
……
再次謝謝你們,你們幫了我很多,所以我想,我應(yīng)該把所有真相告訴你們。
盡管我很懦弱,很膽小怕事,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我的姐姐。
請忘記我最初說過的故事吧。沒有意外的火災(zāi),沒有賠償,也根本沒有什么記憶混亂的后遺癥。
一切都是人為的。
*
三年前,發(fā)現(xiàn)姐姐尸體的當晚,陳嘉禾在爸媽臥室門外,聽到如下爭吵。
“死哪里不好,偏偏死在學(xué)校!現(xiàn)在好了?人人都戳著我的脊梁骨,說我對女兒不上心,死兩個月,人都臭了還得警察找上門才知道!我怎么就生出這么個東西,連死都不讓人省心!”
“誰讓你那天不去學(xué)校接她�!�
“接接接,她是沒手還是沒腳,離了人就不會走路么?都說了那天嘉禾老師找我說話,老師的面子你能不給嗎?一天到晚就知道斤斤計較,當姐姐的一點都不知道為弟弟好!”
“行了,人都沒了,還說這些干什么。學(xué)校那邊怎么說?”
“還能怎么說?人在他們地方出的事,不想賠錢?沒門!”
女聲高亢而憤怒。
男聲低沉又冷漠。
接著,他聽到他爸說了一句:“這錢倒是夠給嘉禾買一套房子了�!�
那一瞬間他在想什么?
他在想警方判定陳嘉盼意外死亡,所有人都接受這個結(jié)果,除了他。
他在想發(fā)成績單的第五天晚上,自己曾經(jīng)發(fā)短信給姐姐,問她在哪里。
她回:在朋友家里,過兩天回去。
她問:老媽在干什么?
他回:打麻將。
那之后她就不再接電話,回短信。
他覺得姐姐失蹤了。
他爸媽說她鬧脾氣,沒必要報警。
而事實是,她死了。
她死的那天,他們的爸爸出去應(yīng)酬,直到半夜才醉醺醺地回來。
他們的媽媽在家通宵打麻將,除去請朋友吃夜宵的錢,還贏足足八百塊。
……
一瞬間理清了來龍去脈,意識到姐姐真正的死因。陳嘉禾忍不住推開門,質(zhì)問爸媽為什么。
為什么不去接他姐。
為什么騙他說她跟朋友去旅游了。
為什么人活著,完全不在意,人死了,還要埋怨她死得不省心。為什么都到了這個時候,他們爭論的不是葬禮事宜,不是如何替他姐找一個好的、干凈的、漂亮的墳地。而是興高采烈地討論著如何利用她的死,踩在她的尸體上榨干最后一份價值,給她的弟弟買房?
他沉默了那么久,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他們的偏心有多徹底。
也是第一次提出異議,而后迎來滅頂?shù)拇驌簟?br />
“我們這都是為了誰��?要是你有你姐一半精明,我們用得著這么辛苦給你謀劃嗎?”
“她都知道自己偷偷存錢給自己買洗面奶、雪花膏,誰像你,給你一百分你姐五十!”
“你是從我肚子里鉆出來的,你姐也是我肚子里出來的,手心手背我還能不心疼她?誰曉得她這么死心眼,就這么一聲不吭地死了?人死都死了,活人日子不得繼續(xù)過��?你一個男孩子,沒房子以后怎么討老婆?我們一心為了你,一心想把這個家弄好,有什么錯?”
他媽說得聲淚俱下。
他爸則沉著臉說:“行了,反正房子也是買給你的,你有什么好吵的?”
言下之意好像就是:反正死人便宜是替你占的,你有什么資格責怪別人?
那一刻,陳嘉禾如遭雷劈。
他是利益既得者。
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這一點。
人是復(fù)雜的、多面的,他以往就知道這個,但從未如此絕望地親身體驗過。
同樣是孩子。為什么爸媽可以傾盡所有為他付出,卻連一點應(yīng)有的同情、憐愛都不給分給姐姐?
同樣是自己的女兒。為什么他們背地里大肆詆毀、咒罵,當著他的面卻又哭得捶胸頓足,肝腸寸斷?
還有他自己,一直默許著偏愛,獨享著偏愛,事到如今憑什么將所有責任推卸給爸媽?
陳嘉禾突然糊涂了。
這個世界上,這些人,這些事。究竟什么是真的,什么是假的?怎么做才是對的,怎樣才算是錯的呢?
或許應(yīng)了大家說的,陳嘉盼機靈但乖張,反倒她的弟弟怯懦卻固執(zhí)。
陳嘉禾暫時不清楚應(yīng)該責怪誰害死姐姐,可這并不妨礙他拒絕用姐姐的死牟利。
他不要房子。
他向爸媽說出這個想法,爸媽不理。
他去找警察,可惜警察不管這類糾紛。
于是他就去找老師、同學(xué),一遍遍解釋原委,一遍遍強調(diào)陳嘉盼的死無關(guān)校方,無需賠償。
一來二去,爸媽不堪其擾,終于決定領(lǐng)他去看心理醫(yī)生,進行催眠。
——順帶一提,催眠的提議是小阿姨出的,傳說中海外留學(xué)歸來的著名醫(yī)生也是小阿姨介紹的。她從中賺了大約兩萬塊介紹費,也就是從陳嘉盼的死亡賠償里奪走了兩萬塊。
第一次催眠效果最好,大約持續(xù)五個月。他們搬了家,身邊僅剩的爸媽親戚都說:你姐有出息,你姐去外國留學(xué)。
陳嘉禾信了。
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,他越來越奇怪,為什么姐姐從不跟家里聯(lián)系?為什么每次問起姐姐的學(xué)業(yè)、近況,爸媽總是支支吾吾,語焉不詳?
在那之后,有一天,他在老倉庫里找到姐姐的日記本,聯(lián)系到姐姐的閨蜜。
“你好,我是陳嘉盼的弟弟。”他說:“請問你知道我姐在哪個國家留學(xué)嗎?因為她一直沒有給家里打電話,我——”
“你他媽有病吧!什么留學(xué)不留學(xué)的,拿死人開玩笑,小心你媽墳頭被人撬!”
對方氣呼呼掛斷電話。
夕陽西下,昏黃的光照不進陰暗的后院破房屋。整個世界仿佛一分為二。
陳嘉禾脫力地癱坐良久,最終用打火機點燃堆放在角落里的舊衣服。
——是的,沒錯,他想死了。
這種行為不能單單說成贖罪那么單純,那么神圣。他沒有那么純善,不敢把自己描述得太過美好。
假如他有五分贖罪的心,那么其實剩下來的五分,是濃郁到讓人無法繼續(xù)生活下去的歉疚感,負罪感;是不清楚應(yīng)該指責誰而產(chǎn)生的逃避心理。
還有一個破碎的、虛偽的家庭,他無法再相信爸媽與親情,無法承擔如此丑惡的真相,因此脆弱地想要以死結(jié)束所有糾葛。
結(jié)果失敗了。
第二次催眠效果相當糟糕,前后不超過半個月。
那天,陳嘉禾自深夜醒來,從柔軟的床上坐起來,美麗的幻夢就這樣毫無預(yù)兆地再次破滅。
他想起了他死去的姐姐,陳嘉盼。
她白皙的肌膚,散發(fā)著惡臭的尸體。
她明亮的雙眼,像氣球一樣腫起來的小腿。
想起他自己。
小時候哭著告狀的自己。
高高興興握住雞腿的自己。
他也曾把糖果、零食分一半給姐姐,但回頭想來,他那時候是以什么樣的心情分的呢?「把你應(yīng)得的東西還給你」與「把我的東西分給你、施舍給你」這兩種想法之間的差別又有多大呢?
陳嘉禾不敢想下去。
他還是想死。
而且這一次,想起始終不肯放棄賠償款的爸媽。想起他們近幾個月里為了看新房而來回奔波,想起他們討價還價之后才肯給姐姐買上一塊便宜的墳地,一個又丑又小、黑漆漆的骨灰盒……
他悄無聲息地走進臥室。
關(guān)上爸媽房間里的窗戶。
接著是客廳,衛(wèi)生間,廚房。
全部關(guān)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