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9章
她是人,脆弱的人類,與他殘忍屠宰過的每一個人無異。她會生,會死。死因可以是水,可以是火,可以是天上突然掉下來的一塊石頭,當然也可以是一管管藥水。
一些他無法控制的東西,一些不必來自他的東西;還有一些他親手給予、但根本沒有想過殺掉她的東西,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她殺死。
可季子白就是季子白。
他頓了兩秒,依然緩緩推進注射器。
他看著她睡去,再附身去□□她,便不會得到任何回應。
死亡就是這么一回事。
*
來到北平的第十天,姜意眠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失去了嗅覺。
黃昏時分,火燒云絢爛地填滿天幕,家家戶戶炊煙升起,裊裊飄渺。飯菜的香氣交織在一起,艷麗的橙紅光芒,這本是一天頂好的時刻,而她毫無防備地,不再能嗅到事物的氣味。
數(shù)數(shù)日子,一個月的期限到今天為止,難怪如此。
她挺淡然,嚴婆婆驚得到處打聽土方子。
季子白則破天荒領她出門,去醫(yī)院做全身檢查。
檢查結果如何意眠不清楚,沒人告訴她。
好消息是,季子白徹底停下了糟糕的注射。
那天他一夜未歸。
也是那天夜里,嚴婆婆擺著蒲扇,搬來一把小板凳坐在屋門邊,腆著臉對她說了一些話。
“——那毛病是打他外祖母起的�!�
“老婆子伺候小姐那會兒,婚事家里頭說了算。她爹是個狠心的,竟睜著眼睛給她瞎擇了個畜生!”
“好賭好酒,還好關起門來欺負娘們兒的老畜牲!”
“小姐底子不好,懷胎八月生生被他打得不行,產(chǎn)下小小姐就沒了。后來小小姐長大一些,也要被畜生打的。沒辦法呀,老婆子實在護不住她呀。”
“護不住呀——!”
“小小姐那時還是怕的,疼的,天天給老婆子哭,問什么時候才能解脫��?我哪里說得上話,只能抹著一把老臉陪她哭,恨不能一刀抹了畜生了事!”
“可后頭怎么回事呢,老婆子想不明白的呀!她怕死了老畜牲,做什么還一頭撞進新畜牲的懷里?
“她有兩個男人可挑,一位是公認的教書好先生,樣貌品性數(shù)一數(shù)二,端正得不得了。一個同她爹有什么區(qū)別呢?成日在賭場里廝混,贏了錢便哈哈大笑,好聽話不要錢地往外丟,輸了錢便給人擺臉色!”
“老婆子說干了嘴,她偏要揀著不好的嫁,偏要熱臉去貼爛屁股,時不時討得一頓打,又哭又笑!老婆子叫她跑吧,快快收拾家當跑吧,省得小畜牲輸光了家產(chǎn),像她爹一樣活活將她娘的肚子打扁了。她卻像塊寶似的抱著小畜牲不肯走,挨打還覺著歡喜�!�
“這哪兒是老婆子一手養(yǎng)出來的小小姐呀,分明是個癡兒!傻女!上輩子造了孽才惹上畜生!哎!”
“本以為老天開眼,待少爺六歲時,叫那小畜牲醉酒跌進河里淹死!多大一樁好事呀,就她這癡兒不開竅!一個勁兒地嚷嚷著畜牲的名兒,一下吵著他冷,他冷。一下拽著少爺,往他手里塞木棍,要他打她�!�
“仿著他爹的樣,狠狠地打她�!�
“你說說這是怎么一回事?老婆子鬧不明白,好好日頭不過,怎么非得打她才能叫她安生,叫她快活呢?那一棍棍的,究竟打在誰身上?是她這個做娘的嗎?是老婆子這個老不死的家伙嗎?不是的呀�!�
“那是打在少爺心上呀,他還那樣小——”
嚴婆婆嗚嗚哭起來。
照她的說法,季少爺他有一個喜好施暴的父親。
一個迷戀疼痛的娘親。
一個風燭殘年的婆婆。
父親死去那年,貧困與混亂的瘋狂一齊襲來,他必須提起棍棒,用以滿足后者那扭曲而病態(tài)的需求。
——疼痛即是愛意。
——鮮血瘡疤與模糊的肉,那亦是愛,深刻的愛。
這是父母教給他唯一的東西。
或許他被殘暴漸漸捕獲了,或許人人皆有一份天性,你沒能及時壓住,它便掙脫了來。
嚴婆婆同姜小姐說這些,大抵是祈望她諒解,她可憐的小小少爺所有的傷害皆是事出有因。
可婆婆有所不知。
季子白從來不止是季少爺,他更多的是季子白。
不論有苦衷,沒苦衷,真真假假的苦衷。
他已成了季子白。
她無能為力的。
*
任務進度巋然不動,日子還是一天一天過。
終有一天,嚴婆婆在院子里晾被子的時候,雨從上海來到了北平。
“今年的雨比往年多上不少,是吧?”
婆婆來來回回地收衣服,季少爺光坐著。
一副貴少爺?shù)淖雠煽蓯褐翗O。
姜意眠想搭把手,被婆婆厲聲喝�。骸白�!不許動!老婆子我還沒老到收不了被子呢!”
無奈只得坐好。
“這誰家的孩子,小雨天還在外頭放風箏,調(diào)皮死啦!小心待會兒叫雷公瞧見,可得出大事!”
婆婆一面摁著腰收衣,一面絮絮叨叨。
其實也沒聽雷響。
意眠坐在屋檐下,攤著手心接住滴滴答答的雨。
她于沙沙細雨中仰頭,望見了一片深灰色的天空中,幾只自由自在地、高高翱翔的風箏。
一只是蝴蝶,一只雀兒。
還有一只老鷹形狀的,打頭飛得最好,末了卻斷了線,以尸骨無存的凄慘架勢,被雨打下來。
見她看得出神,機敏地老婆婆頓時干咳一聲,“小姐想放風箏呢?明天可是個好日子呀!”
完事兒死命朝少爺比口型:羅曼蒂克!羅曼蒂克!
“喜歡放風箏?”季子白挨肩坐著,聲音清泠泠的,像另一場春日里恍惚的雨。
【分字收集進度:23】
進度突如其來。
無奈雨淋多了會使人病。
再小的雨也是如此,必不可免。
姜意眠淡淡點頭,沒說出喜歡二字。
“老婆子我要是年輕些,就愛雨后去放風箏。要下午去,乘著風又涼快又輕快,是吧少爺?”
在婆婆喋喋不休的提點下,滿城的雨邊,季子白側頭看向被他圈養(yǎng)多日的獵物。
她依然安靜而漂亮。
縱然一身羽毛因久久不曾展翅而覆上灰塵,翅膀被他扎出密密麻麻的孔眼,可她還沒打算低頭臣服。——好似永遠都不會臣服,即使即將在他身邊衰竭而死。
于是他破天荒地松了口,“明天帶你去放。”
姜意眠又點頭,眼睫微顫地落下一滴水珠。
面上似真似假地擺出期待,心里卻好清楚:
他們。
恐怕沒有明天,沒有羅曼蒂克,也沒有風箏了。
因為他心軟了。
他快輸了。
故而她與他便再無明天。
再無來日。
作者有話要說: 氣氛突然壓抑?
但季子白還是得死!24小時后我就取他狗命!
第134章
籠中的鸚鵡(8)
雨漸大了,兩只伶仃的風箏繞了兩圈,低落下去。
意眠好似還依依不舍地望著。
“風箏……”
季子白:“沒了�!�
要你說喔?
心思一轉,她支起橫在兩人之間的手臂,豎起一根小指頭,朝他勾起來:“明天?”
婆婆瞧見了,不由得笑:“多大的姑娘啦,還跟娃娃一樣要拉勾!”
老人家坐在矮屋下,邊捶打疼痛的老腿,邊催促不解風情的少爺:“您就應了她罷!”
得來一聲漫不經(jīng)心的:“知道了�!�
這像什么話呀!婆婆扳起臉:“多說幾個字費不了多少氣力,抬抬手也妨礙不著您少爺?shù)臍馀�,是吧?況且小姐生得這樣好,連手指頭都是好的。您就同她勾一勾,說一聲‘我應了你,說明個兒即是明個兒’,有什么難的?委屈不著你的嘛!”
姜小姐連連點頭:就是。
一時間,一間院子里,兩個女子連成一臺戲,有理有據(jù)地聲討著他的懶散。
季少爺約是聽得煩了,便用托著下巴的那只手,將眼前那根搖來搖去、不安份的小指一把捉住。相當敷衍地勾了勾,沒照嚴婆婆的話來:“雨停了再說。”
姜意眠:借機推進任務失�。╪n+1)
沒有人會撿著雨天放風箏,因而她莫名相信,這幾只風箏十有八!九是戚余臣送來的信號。不僅僅巧妙地為她提供得到‘放’字的契機,且寓意著:
他平安無事,到了北平。
他將很快救她出來,使她自由。
——期望如此。
她想一鼓作氣把集字任務做完的。誰知季子白片刻松懈后,立馬又變得嚴苛起來。
無論她怎樣暗中引導,加之一個嚴婆婆無意間的推波助瀾,都沒能讓他說出‘答應’這個詞。
結合這一個月來的種種細節(jié),姜意眠不得不聯(lián)想到最糟糕的可能,那就是:季子白已經(jīng)猜中她需要的臺詞,故意遲遲不說出口,拖延她的任務。
至于偶爾丟下來的一個誘餌,不過是捕魚人張弛有度的策略,將她玩弄于股掌之間罷了。
好在,戚余臣今晚應該會有所行動。
——這也是她從信號里解讀出來的一層意思,不一定準確,但至少有個盼頭。
盡管不清楚戚余臣打算做什么。僅僅出于里應外合、提高行動成功率的目的,意眠做了一個決定:
今晚必須把季子白灌醉。
不計一切代價。
*
要說世上拉人墮落的壞家伙,季子白認第二,恐怕無人再敢爭第一。
除去煙,他一再企圖讓意眠沾酒,為此威逼利誘各種辦法層出不窮,奈何從未得手。
——姜意眠不喜歡酒。
確切來說,她不喜歡任何有可能瓦解意志、讓自己失去理性判斷的東西。而酒,堪堪觸碰到她的底線。
故而不論季子白怎么瘋,她徑自閉著唇,聽不到,做出一副厭煩的樣子。假如他還想玩突然襲擊那套——好比抽煙那回——她就起身走人,乃至冒險反擊。
擺脫藥物影響,姜小姐多少還是有點兒力氣的。
一個巴掌落在臉上,聲音小小的,里頭包含的情緒倒強烈,絲毫不亞于季少爺殺生時的傲然。
彼時滿屋子的人驚得心跳驟停,生怕兩人鬧起來。
誰知季少爺忽然勾起嘴角,收了手,仿佛無事發(fā)生,頂著微紅的側臉,將姜小姐中意的菜往前一擺。
姜小姐也便重新坐下來,面色平淡地繼續(xù)夾菜,一口一口慢慢地、又沉靜地咀嚼……
這一幕隔兩天上演一回。
這兩人就像兩塊逆骨綁到了一處,你不犯我,我不犯你,共處起來比什么都要和平;你要犯我,我也犯你,當真斗起來似乎誰都討不得好處,兩敗俱傷。
他們每分每秒都近似一塊翹板保持著微妙的平衡。
那樣恰到好處,又那樣岌岌可危。
這些天來,飯桌上依然擺著酒。
姜意眠今晚打算破例嘗上一嘗。
正擔心一反常態(tài)的舉動是否太過突兀,好心的嚴婆婆,再一次不知不覺地幫了她一把。
“少爺他沒臉說,老婆子我偷偷先給您傳個話,今夜他要給您送一份好禮呢!可好的禮,待您見了就曉得!不過這大好的日子,得給小姐好好扮上才行。”
“瞧瞧,這些都是小小姐當年盛行的樣式,縱是隔了些年也好看的,是吧?”
她將兩顆圓潤的珍珠,別上她軟嘟嘟的耳垂。
再瞇著老眼、彎著腰給她細細地描摹唇瓣,如畫師勾出一朵嬌艷欲滴的花。
一襲墨綠色的絲綢裙,涼滑貼體,稱得腰是腰,腿是腿;
長發(fā)盤束,眉眼畫得纖細溫婉,兩彎手肘攏著披肩。淡淡風情連著稠密的香氣一塊兒溢出來,婆婆看了不禁連道幾聲好:“好極了,美極了�!�
引著她往主院走,嚴婆婆一路勸:“煙嘛,酒嘛,雖不是好東西,可男人碰得,咱們照樣碰得。只要不過量,不丟了體面,要我說呀,抽煙數(shù)將吐不吐時最風流,酒要似醉非醉時最快活�!�
姜意眠自是順水推舟地應下。飯廳里,難得沒有燈火通明,只在暗紅的方桌上擺了幾個燭臺。
季子白已經(jīng)坐在那兒,衣冠楚楚。
“老婆子見那洋飯館里就愛這么擺,看來確實有幾分妙處嘛!好啦!你們坐,你們吃,老婆子早些時候跟人約了茶館下棋,就不陪你們咯!”
精心布置完飯局,嚴婆婆找了個拙劣的謊言,速速給自個兒披上外褂,拿過傘。
走時不忘意味深長地拍一拍少爺?shù)募绨颍桓薄掀抛又荒芴婺龅竭@個份上’的模樣,隨后邁著兩條老當益壯的腿,飛快走出屋子,將大門吱呀一聲關得密密的,方才功成身退。
外頭下著雨,不見月色。
涼風鉆過窗子,吹得燭火搖曳,陰影浮沉。
屋子里,姜意眠坐下來。
前面整齊排列著數(shù)十杯酒,顏色各不相同。
「酒還分這么多種?這是要辦試酒宴?」
她看向季子白,一臉疑惑的神色。
季子白端起一杯淡金色的,她接了。
淺淺抿一口便皺起鼻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