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章
真軟,又甜,像他們在西餐廳里吃過的法式面包上抹的白脫,雙唇一抿,就像要在他的舌尖化開一樣。
這是比上好的煙膏還要令人上癮的味道,他身軀壓過去,纏著她親吻,恨不能把她揉碎了融進(jìn)自己身體里。他又舔又咬,直到她快要喘不上氣了才放開她,揉一揉那薔薇色的唇瓣,自己也氣喘吁吁:“……你就是為這個躲著我嗎?我不想騙你,可我就是知道你得知了我的身份會有這樣的反應(yīng),才故意不告訴你的。誰都不能選擇出身,我只是我爹的兒子,這樣難道有錯嗎?”
是啊,他們都沒錯,錯的只是人生的際遇,命運的安排。
他重新跟她坐在她那個四壁蕭索的小院里,面前是她剛炒好的一盤瓜子。她手指靈活,把瓜子仁剝出來就放在另一個干凈的盤子里給他。
他看看她,問道:“念眉,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喜歡昆曲?”
她搖頭,難道不是因為太富貴所以閑得發(fā)慌玩點富家子都喜歡的消遣么?
他看出她的想法,苦澀笑笑,“你也覺得我只是一個紈绔,一個敗家子是嗎?不能怪你,這戲院有一半歸我所有,花的都是白花花的銀元,那是我爹的東西,我自己能賺到的錢不過就是那天請你吃飯的那點稿費,你也看到了。我的確是不事生產(chǎn)的混賬,還比不上你所說的下九流�!�
她有些驚訝,“你別這么說自己……”
他趁機(jī)拉住她的手,“其實我跟你有相似的際遇,六歲那年我爹在天津練兵,我在街頭走失,差點淪落到跟狗搶食并且被丐幫的孩子追打,身上的衣服都被扒了�!�
回想幼時的窘境仍歷歷在目,“是一個流浪的昆班救了我,讓我從此跟著他們。這輩子我第一次穿打補(bǔ)丁的衣服,喝幾乎撈不到一粒米的稀粥,還得晚睡早起地練功吊嗓,走南闖北。但那個班主跟沈師傅一樣,身在江湖卻人品高潔,待我不薄。后來從天津一直走到北平附近,被我爹的下屬將領(lǐng)發(fā)現(xiàn),才把我?guī)Щ丶��!?br />
念眉難以置信,“你是說你小時候差點被拐,并且一輩子……”
“對,一輩子作伶人,唱昆曲,就跟你和沈師傅一樣�!�
“那后來呢,那個昆班的人呢?”
他抬頭望向虛空,“不知道,也許繼續(xù)往前走了,到了他們一直想去的南方;也許被就地槍斃,我爹的部下一致認(rèn)為是他們拐走了我,罪大惡極�!�
念眉哽聲,“怎么會……”
“會的,很多時候他們都不講道理,只信奉手里那支槍�!彼抗鈴�(fù)雜而幽遠(yuǎn),“我一直不敢問,因為問了也沒有用。昆曲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寶貝,沒有一千年也有五百年了,或許我跟它前世就有些緣分,這輩子又欠了昆班的情,不知不覺地就喜唱了這么多年。”
他又看向面前那盤白胖飽滿的瓜子仁,“所以念眉,你毋需這樣伺候我,從六歲開始,我已不當(dāng)自己是富貴身�!�
她淚盈于睫,靠進(jìn)他懷里,“可你還是穆家二少,我們不可能在一起�!�
他笑,“事在人為,我放浪形骸慣了,反而沒人管得了我,包括我爹和我大哥�!�
只要肯定了她的心意,他拼了命也要為兩個人爭取幸福。
他們在一起也的確有過極為快樂的一段日子,一起登臺唱牡丹亭,唱西廂記,唱送京娘,同進(jìn)同出看江南的煙柳畫橋,琴瑟和鳴,至后在坊間流傳,成為傳奇。
紅透上海灘的“杜麗娘”,千金難買一笑,她始終是謹(jǐn)慎、矜持和神秘的,因為始終被一個人仔細(xì)呵護(hù)與關(guān)愛。
然而在她最鼎盛的時期卻突然難覓芳蹤,這樣急流勇退,有許許多多的揣測,有人說她去了天津,有人說她未婚先孕懷了孩子,有人說偽帝倒臺,她嫌貧愛富跟其他人跑了,偏安南方,又做了軍閥的姨太太。
其實念眉的確是懷孕了,臨盆之際,穆家出了大事,穆晉北必須趕回北平。
她穿深色大氅斗篷,一張小臉只得巴掌大小,蒼白的臉色卻滿是鎮(zhèn)定,親自送他上火車,“我等你回來�!�
他掏出一樣?xùn)|西放進(jìn)她手心里,仍笑著,像是寬慰,“這個你務(wù)必收好,你我因此結(jié)緣,不可忘。假如我回不來,你記得要來找我。”
他自半個月前已有預(yù)感,反復(fù)交代她的只有三件事:去德國人的醫(yī)院生產(chǎn);將孩子撫養(yǎng)成人;不管他回不回得來,務(wù)必去找他以求一家團(tuán)圓。
火車開動起來,她追不上他了,只能在原地向他揮手。聽不見轟鳴聲之后,她才展開手心,眼淚落在那枚小小的銅板之上。
穆家家變即是天下大變,曾得父親萬般寵愛的穆家第二子因曾有立儲之嫌,一回到北平即被軟禁。天下割據(jù)大亂之時,效法“挾天子以令諸侯”的各方勢力不斷改變幽禁的地點,穆二的去向成了一個謎。
他始終孤獨一人,住或大或小的房子,沒有人氣,更沒有市井煙火,像一座活死人墓,曾經(jīng)的潑天富貴終如浮云散去。
他仍每日吊嗓唱戲,潑墨寫稿,卻不與人說話,整整三年,大家都以為他瘋了。
直到一個雪后的早晨,他打開粗糙的木門,外面雪地里站著一大一小,穿粗布青衣梳婦人髻的年輕女子牽著鼻頭通紅卻虎頭虎腦的小男孩,朝他微笑。
(全劇終)